当初霍太太万里迢迢去德国探望霍先生之前,曾经问过他的那些朋友,说要不要给他带个话。有个朋友对霍太太说:“到了那儿就告诉他,让他趁早回来,要不然就赶不上这趟车了。”那位朋友指的是当时国内的大好时局。
八五年秋,在德国完了事儿,霍先生牵着太太的手,高高兴兴地回了国。
回国的头两年干得还挺起劲儿,博物馆的领导也看得上他,要给他分个办公室。他挑来挑去,非要靠天安门广场的那一间,说是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图的就是个清净。从办公室的窗口一眼望出去,广场上不管有什么大小动静都尽收眼底,霍先生平素不喜欢说三道四,心里头可是跟明镜儿似的。
后来那年“风波”过后,霍先生差不多同时得到国外两个基金会的资助。霍先生插过队,也出过国,出门儿不当个事儿,于是拔脚又走了。
八九年年底,他先到了德国,一转身又来了美国。一到纽约,正赶上亚洲文化基金会的圣诞晚会。秘书莎拉告诉基金会主席洛克菲勒太太,说霍先生是刚从北京来的,洛太太便顺口问起了中国的情形。霍先生说除了故宫院长张先生停职之外,其他考古界的同仁都还算是有惊无险。一旁的莎拉立刻就把眼圈红了,霍先生一见,也就不言语了。过了几天,霍先生到曼哈顿麦迪逊大道上的基金会办事,莎拉又禁不住向霍先生打听起张先生的情形,他也照直说了。莎拉发愁张先生的生活怎么办,霍先生说钱没问题,工资照发。可霍先生没有想到,莎拉一听这话,一下子瘫回沙发椅子里头,松了口气,仰面朝天地大笑起来,说:“嗨!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工资照发,那还怕什么!”霍先生说,我们中国,认识归认识,钱归钱。莎拉瞧他听不懂,也就不跟他说了,还是一个劲儿地笑。霍先生也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好跟着干笑。
可那天酒会上霍先生还见着了云南农场的朋友陈先生,陈先生也好久没回国了,这时候已然是个国际大导演的架式。他也问起霍先生国内的情形,霍先生刚有一个眼神,陈先生就连连摆手:“对不住!对不住!多余问了!多余问了!”霍先生事后跟霍太太说,这事儿也怪了,插过队的就是不一样,一句话不说都听得懂;没插过队的,说半天也是白说。霍太太说,你是想让老美也去插队哇?
不过,霍先生在哈佛大学完了事,走入了社会,他才慢慢明白基金会的莎拉也懂得好些他不懂的事,比方说,钱。
老美有句口头禅:“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不散的宴席”一旦散去,你就得自己找下一顿吃饭的地方了。
“没有不散的宴席”对霍先生来说,也就是结束了十几年的考古生涯,他倒也无所谓。他想他原本就是个初中生,在农村干过几年活,后来趁人不注意上了几年学,那算是白来的。所以也就没有象别人那样,死去活来地象是闹离婚。尤其想到九零年那回,一位老华侨对他讲的那番话,霍先生就更不怕了。那次他们夫妇从斯坦福大学到洛杉矶看个朋友,那位老先生就是朋友的朋友。老先生正坐在那儿评点字画,但一听说霍先生是跟朋友在山西、内蒙、云南一起插过队的,差一点站起来。老先生的肃然起敬实际上是对霍先生朋友的仰慕。与霍先生无干。霍先生明白这回事儿,马上执弟子礼,让过一旁。老人便道,我早已听说过你们的经历。我在海外生活多年,什么风浪挫折都见过。但自知比不上你们。有了这样的经历,没有人能打垮你们。“世界是你们的!”这是老先生最后的一句话。霍先生觉着好像原来在哪儿听过什么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回到住所,霍先生和霍太太说起了老先生的话,心情很是激动,说是有这句话垫底,在美国打天下更有信心了。
霍先生在大学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居家附近的K-mart超级市场。在那个时候,美国经济不怎么好,能够在那么多申请人里头脱颖而出,还真要感谢纽约劳工局的一位老太太。没有她的指点迷津,霍先生现在可能还在摸着石头过河。霍先生第一次到异国的劳工局求职,还真有点儿心神不定。老太太一见霍先生拘促不安的样子,稍微瞄了一眼他的履历便开门见山道:“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有经验的人。这样吧,有两件事得稍微改改。一是纸张质量太差;”她说着还用手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二是履历不能文不对题。”她怕霍先生不懂,又补充道:“要找什么工作就写跟它相关的,别的事情雇主不感兴趣。另外,皮鞋要亮,头发要光。”说完就要按铃,叫下一个人进来。
霍先生唯唯退出,认为自己也有道理,心里不服气。纸张差,那是因为他没有钱,舍不得买好纸。实际上,这种纸比他在国内写论文的纸已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履历文不对题,可他的经历就是这样,总不能瞎编。况且,就凭着这份履历,这些年他不也在世界各地拳打脚踢,所向披靡嘛。他先是跟自己发了一通脾气,但看看脚上的皮鞋还是上回出国的时候买的,鞋底都开了线,他就又乐了。转念一想,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插过队嘛,干嘛不写那一段呢?干力气活的耐力绝对在老美以上。信心有了,便按照老太太的指点,忍痛换了上等的好纸,写上他在中国插队如何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那一套。说也奇怪,这美国的招工标准居然和文化大革命寻找接班人的标准差不多。因为投其所好,故而手到擒来。
第一天在K-mart上班,经理交待给他的事颇为简单,就是负责将货物上架,码放整齐。这与当年插队的辛苦简直不能相提并论。结识的同事与在大学研究所的到底有所不同,不过倒也十分友善,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了插队的年月。只是吃穿绝对不用发愁,当年鸡鸣狗盗的本事也绝对派不上用场。
霍太太原本怕他想不开,可看到他自得其乐的样子,也就放心了。时不时的还拿话来鼓励他:“头两天有个姑娘来办公室找我,说是在美国打工太苦,实在熬不下去了,就往国内打电话给她妈。一边哭,一边说是受不了,要回国去。当妈的心疼闺女,说要是不行就回来吧,别受那份洋罪了。可她听见她妹妹在话筒那边大声嚷嚷:‘妈,您甭听我姐她抱怨,我姐他们老三届的插过队,什么罪他们受不了哇!’”
正在闭目养神的霍先生听了这话,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身来,跟霍太太说:“这姑娘她妹妹的话,我爱听。”可不知怎的,一边说,一边眼泪就要从眼眶里出来。
说话一晃,霍先生夫妇到美国也两年了,无论是在哈佛还是K-mart,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跟力气,过得挺踏实。可人到底是个不安份的动物,时机一到便技痒难搔。霍先生在德国结识过一位教授,乃是当今电脑考古权威。霍先生从小便对电器有莫名奇妙的兴趣,尽管在文革那会儿为这受了点儿罪,按说他应该吸取教训,从此洗手不干。但不敌恶习难改,便投在这位教授门下学习电脑考古。谁知“有心栽树树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行”,正在他打工百无聊赖之际,霍太太在大学的招工办公室偶然发现一张启事,紧急招聘C++程序设计师。他掂量了一下分量,觉着问题不大,就叫霍太太揭了帖子,打了电话过去。
公司那边倒也不拖泥代水,剑及履及,约好次日见面。老板是两位MIT的老毕业生,负责行政的是德国留学,更是一拍即合,相见恨晚。于是与K-mart的诸位一一道了别,立即上班,从此就干上了电脑这一行。
“家藏万贯,不如有薄技在身”。这是当年霍先生在山西插队临别的时候,一位中学朋友在村头大树下的临别赠言。霍先生说他无时不敢或忘,至今都还在受用不尽。
此后,霍先生胆子越来越大,人也越战越勇,一连换了几家公司。有时候没事闲聊,霍太太就说,她是从小看着霍先生长大的,和小时候比,霍先生简直换了一个人。霍先生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时光荏苒,霍先生早把做过十几年研究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只是偶然到燕京学社查阅资料,或是当年学术同仁相邀聚首,他才仿佛回到旧日,回家之后不免发一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慨。不过霍先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尤其是有一回邻居讲了这么一件先进事迹,他便更加受到鼓舞。
邻居说,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所的一位门房是一位青年,每天来上个半天班,或是一星期来个几天,挣钱为生。出入的或许是汉学泰斗,或是政府里头的中国专家。他的工作无非是登记一下姓名,打个电话给负责接待的人,颇似当年雄心万丈的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职责。这位青年没有毛泽东那么高的心气儿,只是爱好写作。终于有一天,他的作品被《纽约时报》评为获奖佳作,得到一张免费飞机票到纽约领奖。几天之后,他仍然来到研究所的门房上班,与平素毫无二致。
霍先生听到这里便不禁暗暗喝了一声彩,回头跟霍太太说,想不到洋人里头也真有几条宠辱不惊的好汉。
慢慢的,公司里也要往霍先生头上安“专家”、“资深”这些头衔了。这些玩意儿,霍先生过去见多了,觉得自己现在也过了那个争强好胜的岁数。不过,他也由着他们随便怎么叫。霍先生这几年在美国学乖了,知道如果你太客气,他们反而认为你什么也不懂,所以才不敢答应这个头衔,其实呢,你是真没把它当回事。
前些日子,霍先生的一位中学同学来美国开会,到了波士顿就住在他家。现在人家是北京一个大学的学院副院长,教授。住了不几天,一块儿吃了两顿馆子,看了几处海景,闲扯了三十年的沧桑,又叹了一回人生的无常,就回国了。
过了几天,一家人吃了晚饭,霍太太瞧了几眼电视里卫星上发来的中国新闻,就回头冲正在打盹的霍先生说:“现在国内不但博士后都成了学位,而且教授之外还有个‘博导儿’的头衔呢。朱先生说了,下回他再来美国,给咱们的名片上一准能给印上。”
“什么‘博导儿’?”霍先生睡眼惺忪地问。
“就是博士生导师。”霍太太说。
“噢,这么回事。”霍先生一听,又想睡过去。
“他还问我……”霍太太说到这儿,卖了个关子,拿眼瞅着霍先生。
“问你什么?”霍先生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他跟我说,你们先生那么大的能耐,没回国当个官,要不然找个‘博导儿’干干,你不怨他?‘博导儿’这词儿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你怎么说?”霍先生还是闭着眼,可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说你不是那号人。你连自己都导不过来呢。”霍太太一边说,一边冲他笑。
霍先生一下子坐起身来,睁大了眼睛,脸上一本正经地看着霍太太:“你没跟他提周信芳让人拿枪护送的事儿?”
霍先生夫妇彼此望着,停了一会儿,两人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的儿子中文听力还行,可是不明白电视里的中国新闻为什么这样可乐,也望着爹妈傻笑。
霍先生对有些事不感兴趣,可对有些事又太感兴趣。霍太太跟他说过好几回,他说,有的毛病他能改,有的毛病他改不了。
“风波”那年,多少人都说不参加,可是看热闹也得一天往街上跑好几回。霍先生正迷上中英文机器翻译,其实他那个东西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个英汉字典。放着正经事不干,他整天缠着在“四通”公司当总工程师的小学同学,非要把他的字典装在人家的产品打字机里头。同学缠不过他,答应说那就作个选件吧。他高兴坏了。那几天,一大早就骑车往北坞的公司赶,晚上天不黑不回家。霍太太每天出门时都嘱咐他早点回来,说这两天街上的人火气大,让他抄小道走,也不知道他往心里去了没有。
好多年之后,到了美国,看到人家的新玩意儿,明白了天外有天的道理。他醒过梦来之后,不好意思地对霍太太说,那回是有点魔症了。
最近,霍太太发现她的先生又有点魔症。起先霍先生说人家发明的国际网络实在是个好东西,在网上谁也拦不住谁,谁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接着就在家里也建了一个网站,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电脑也和外边连上了,还给自己的网站登记了个域名,办了份电子刊物,一天到晚忙个昏天黑地。看着不认识的人发给他的电子邮件,时常还会莫名其妙地大笑不止。霍太太有时候也抱怨从此家无宁日,霍先生却听不进去。他还自言自语地打趣自己:“这回可好了,也用不着什么电台往美国和台湾发情报了,现在网络把全世界都绑到一块堆儿了。”
头两天,霍先生不知道从什么报纸上看到一个新名词,说是现在管出国又叫作“洋插队”。于是他就扳着手指头算,说这么一来,他算是插了五回队:中国三回,外国两回。说着说着,就说要写回忆录。说是一晃就是三十年,再要是不写就对不住当初那些插队的朋友了。下了班什么也不干,一头钻进书房,进屋就打开电脑。太太在隔壁饭厅喊他吃饭,他也不言语。霍太太想:又魔症上了,还不好劝。只好小声嘀咕:人要是魔症了,鬼都害怕。回头转念一想,霍太太又想开了:“让他写写也好,他心里头有火。这么多年了,经了那么多的事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都吐出来就痛快了,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你看中医不就讲究个活血化瘀么。”霍太太这话像是劝她先生,也像是劝她自个儿。
吉光片羽斋,一九九八年,七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