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底,我从万县的一所民办中学退学,到社会上闯荡了一遭,当过各种临时工。大约过了一年,我向父亲提出,还是想回民办中学去读书。他答应了。1960年春季开学时,我就到学校去要求复学。虽然我只在初六一级炼过钢挑过煤,真正坐在课堂里还不到一个月便退了学,但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多一个学生便多五元钱学费,校方还是毫不刁难便收下了我,将我编入了初六二级一班。
我欢天喜地地背着黑帆布旧书包,又扛着凳面上嵌有彩绘荷花瓷砖的红木大方凳去上学了。我们班的班主任姓汪,高大肥胖齐脖的短发,整天板着一张面盆似的大脸,好似别人借了她的米还了她糠一样。
她让我这插班生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还是那四人一排的白木长桌,我左边靠墙的位置上是一个蓄着学生头的男生,个儿比我略高,年龄较我稍大。他瘦削的脸上鼻梁高挺,有点希腊人的样子,很英俊。上课不一会儿,他便侧过脸来轻声作自我介绍:“我叫王国斌,是班长,歌唱得很好。”我看了看课堂,秩序很乱,下面不是在说话就是低着头在搞自己的事,还有几位干脆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汪老师也不管,在黑板前自顾自地照本宣科。王国斌见我在窥看老师,又说:“我们都叫她‘一点黑’,她老头解放前是开纸货铺的,去年没考上大学就来教我们,在讲台上还念错别字。”我注意一看,汪老师嘴角上果然生有豌豆大一块黑痣。听了这几句介绍,我对班主任的敬畏便一扫而光,就与王国斌攀谈起来。他笑着说:“同学们都叫我王麻子,嫉妒我长得帅。”我奇怪他怎会有这么个绰号。他便指了指两眉之间,我仔细打量,才发现那里有三五粒芝麻大小的凹点,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便相信取这绰号的人确属嫉妒。
下课时,我与这性格开朗的同学已成了朋友。王国斌为了在我这新朋友面前证实自己的特长,就在教室里引吭高歌。他音色爽朗嘹亮,真唱得好,引得其他班级的女生都推推搡搡地跑到窗外来张望。
王国斌说他与我一见如故。王国斌的家就在学校大门外。土墙瓦顶,一楼一底,房屋宽敞,家具简陋。进门的堂屋里坐着他白发白须的老祖父,穿一件黑色对襟布纽棉衣,同色的棉裤,脚脖处还扎着绳子。老人手握一根四五尺长的叶子烟杆,不停地吞云吐雾,样子很威严。看王国斌蹑手蹑脚的样子,平时肯定很怕这老人。他母亲的穿着神态完全是个农村妇女,左臂在抗战时被日本飞机齐肩炸断了,虽然只剩一只右手,但凡认识她的人就没见她闲过。
我进门刚叫了声王爷爷,那仰靠在竹躺椅上抽烟的老人就问我是不是姓谢。听到我的回答后,老人竟欠起身来说:“你是谢家的大……”毕竟已解放十年了,旧社会的称谓老人再也喊不出口。
王国斌惊奇地发现,爷爷例外地对我很客气,招呼我坐,还叫倒茶。
老人告诉我,他原来是云阳县农村里的船工。抗战时,川康银行有一支运银圆的小划子在他家外边的江湾被炸沉了。我父亲去处理善后,雇了些人潜水打捞。完事以后,我父亲只将他一个人带回了万县,安排在银行守门。解放后他成了工人阶级,现已退休在家。他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在银行进出,他还让我骑在肩上,驮着我到街上看过热闹。言谈之中,他对我父亲充满感激之情,我却对骑在工人阶级肩上的事全无一点记忆。
我回家后向父亲问起过这老人。父亲说,打捞时正是数九寒天,老王穷得连棉衣都没有。但找了那么多人,只有他一个人能在水中睁眼看物。难能可贵的是一连好几天,都是他潜下水去,将散落江底的银圆一包包捞上来,一块都没藏私。父亲看重他诚实,就把他带回来了。
王国斌的父亲是一个什么单位的会计,当时因贪污罪正在劳改,后来在“三年特大自然灾害”时瘐死狱中。他有个哥哥在外流窜,不通音信不知死活,还有个正在念小学的弟弟。全家的固定收入就是爷爷那三十多元退休金。只有一只手的母亲非常勤劳,她不识字,从来没有参加过工作,平时除了做家务照顾全家老小外,还在屋后的空地上种了些菜,以弥补粮食之不足。我就吃过一大海碗她用米粉拌牛皮茶煮成的糊糊。她每天早晚都要到江边的垃圾堆里拾破烂,卖了贴补家用。王国斌家的生活肯定属于贫困线以下。
但王国斌的穿着、用具在同学中并不寒酸。在那以艰苦朴素为荣的年代,他还经常在衣服和头发上搞些怪花样,来吸引别人的注意。艺术家的天性在王国斌身上显现得非常早。他实际上只比我大三百六十四天,却处处显得早熟。
他经常在清晨和晚上跑到桥马滩上去练嗓子,站在伸入江水中的大石头上,脚下是发出雷呜般巨响的激流,他伸长颈子公鸡似的放声高歌。遇到节假日,王国斌就往社会上那些业余歌手堆里扎,到处寻师访友。若师友肯降尊纡贵到他家去传经授业,王国斌便毫不吝惜地将母亲种的菜加上米粉,煮一大锅来款待客人。经过大饥饿时代的人都知道,那年头请人胀一肚子米粉、牛皮菜,比现在请人吃一桌海鲜席还情深谊厚。
王国斌从不忌辛辣,离校后更是抽烟酗酒,也未见对其音色有啥影响。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再加上勤学苦练,唱歌的技艺便突飞猛进。但当时的社会不像现在有各种娱乐场所,更没有演唱会和那些如痴如狂的追星族,王国斌展示自己的机会就极少。只有遇到节日来临,有的单位要办文娱晚会,他便去要求上台独唱,当然没有报酬。那时,全市唯有海员俱乐部经过特许,逢周末举办一次舞会。也只有乐队,没有歌手。不知王国斌是怎样钻营进去,周末就常站在海员俱乐部的乐队前面,大展歌喉。这样他便成了本市第一个在舞会上露脸的歌手,就有了点小名气。但这名气非但未给他带来半分物质上的好处,反而被老师视为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在学校开展阶级斗争时,他便同我一起,面对着全校师生站到了批斗台上。
王国斌十六岁便辍学到搬运队去拉架架车。一年之中有三季,他都赤膊只穿裤衩、脚登草鞋在大街上飞奔。在阳光和汗水的浇铸下,小歌唱家很快便长高长壮了,发达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配上那张希腊似的脸,王国斌成了全市最英俊的搬运工人。当他拉着沉重的架架车弓着腰两手撑地挥汗如雨地爬上坡时,常有穿着整洁的过路姑娘主动到车后去帮他推上一程。
碰到熟人,王国斌瘦削的脸上依然笑得灿烂。他还是唱歌,在少得可怜的舞台上,在拉着架架车飞跑的时候,在空旷的江边和静夜的小巷,都能听到他爽朗嘹亮的男高音。我知道他过得虽然艰苦,却快乐。
1973年,当时我已因所谓言论罪在万县市看守所被拘留了两年。有一天黄昏,我突然在新进监狱的犯人队列中发现了王国斌。后来他利用倒马桶的机会告诉我,因为与下乡女知青同居,便被挂上“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黑牌抓了进来。三个月后,他被绑出去公判。他回来时,经过我的牢门,竟兴奋得不怕违反监规,大声对将下巴搁在风门上用目光询问他的我高喊:“无期,吃饭的家伙保住了!”他满脸都是无心无肝灿烂的笑,好似拣了什么便宜似的。
王国斌在劳改农场服刑几年后,上面又有政策要求甄别,他就被释放了。我与他喝接风酒时,王国斌还是满脸灿烂的笑,说给他的是一张改判书,抓得对放得也对,关几年就算判几年,算是刑满释放。但劳改过的王国斌出狱后却不爱劳动了,他跑码头卖艺,其实是在卖假药。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那刚上初中的儿子放学回来问我:“你的耳朵啥时候掉进了一颗豌豆,在医院都取不出来?”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儿子告诉我,他放学时经过广场,人群中有个中年男人在唱歌,唱得真好,人就越围越多。这人就开始卖药了,那药能治很多病,他还举例说:写什么什么的本市作家谢声显,大家都知道吧?谢作家前几天耳朵里掉进了一颗豌豆,怎么也弄不出来,后来受潮膨胀了。到医院去,要动手术。谢作家怕挨那一刀,找到我,我只给他耳内点了一滴药水,豌豆就滚出来了。谢作家很感激,要写文章介绍我这祖传秘方……
我仔细问了那唱歌卖药者的长相,只好摇头一笑,对儿子说:“是龟儿王国斌。”
后来还听朋友讲,在外省的码头上见到过王国斌,穿一身军装,佩中校军衔,领几个穿军服的青年男女,操一口普通话在卖药,声称卖的是些“军事科研新成果”,能治百病的药丸子。我想他那军服和丸药肯定都是假冒伪劣。
再后来就听说他突发急病死了,丢下了年轻的妻和年幼的儿子。写到这里,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他那灿烂的笑脸,即使在蒙冤服刑时,他也能用这样的笑容面对苦难。王国斌不管从生理还是心理,都是一个强壮的人,却那么早就死了!
他去世时还不到五十岁。
(选自《温故》(之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