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诡的是,这种企图以告密为手段,要求程凯的机构把他开除。据悉,告密者不止一个,均是反共斗士,全部来自以告密整人声名狼藉的极权国度。这些出离中共政权,追求民主自由的人,要以思想治罪,以言论整人,其理由冠冕堂皇,一如文革时代之正义潮流浩浩荡荡,其做法龌龊猥琐,无论动机和手段都经不起烛照。对错不论,观点各异是人类认知常态、言论自由是社会基本价值,程凯针对“美丽新世界”发表的非主流言论,竟遭到来自“动物庄园”的暗中诋毁,中国追求民主的人士连蒙昧都要差一个时代,展示了“我国”民运的最低水平,令人十分抱赧。可告慰者,告密者失道寡助,无论如何自圆其场,终究人心尽失。事情传出后,各界华人如独立学者吴祚来、民运活动家盛雪、企业家王安娜等多人为言论自由仗义执言,为程凯公开鸣不平。
程凯从未期待自己的观点一呼百应,他只是瞄准真相,躬行直道。回望前半生,在中共治下的强力整肃和凄凉心境中,他就在孤灯寒潮里,抄下陈继儒“任庭前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那副名联,置放案头,勉励自己宠辱不惊。他抵抗虚假、拒绝从众、坚持实事、不受成见绑架、不惧政治打压的勇气,早已把昔日的逆境打磨成了他一生的光荣。被告密之后的2025年1月6日,程凯已然病危,他将惹祸的观察和观点,以旧文形式重发,说明他忠于真相,初心不改。而那自命追求“民主”,实则想要“主民”的冷枪暗箭,作为中国文革期间“群众斗群众”的不名誉手段,只能以其蒙昧历史的阴暗,衬托程凯的光荣。
脱胎换骨,穷而后工
真正伤到程凯的是中国共产党。
八九后,为防止学运再度发生,中央召开全国青年工作会议。江泽民接见出席会议的各省代表。在听取海南省团委书记工作汇报时,江突然打断汇报,问道:《海南日报》五•一九后还公然刊登赵紫阳的照片,问题严重,处理了没有?此一问,立即传到海南省委,省委火速开会,决定加码处理程凯问题,许士杰批示:彻查、严处、向中央报告。
1990年过年后,程凯突然接到海南高层友人的电话,将上述情况通报程凯,并说,省委很快要派人押解程凯回海南,友人劝他当机立断,自我流放:“你还有什么留恋呢?快走吧。”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深邃的寂静中,程凯耳鸣一片。
这不是第一次朋友们劝他出走。不过这次消息来自上层知情人,是冒险的密报。程凯的问题已经升级,他再度努力遥望前景,发现的最可能是逮捕、劳改,以及五指山深处与世隔绝的死亡。走投无路了,程凯回忆说,他终于踏上流亡征途,“开始了当年任何一位共产党官员都不曾有过的人生旅程”。
是的,“共产党官员”,这是程凯对自己当年身份的定义。
程凯不在乎官职,在乎党否。不为别的,这是他的信仰。他信仰共产主义,这个主义,在他多年前的理解中,是为人民服务的,正大光明一如天上日月。受审时,他告诉蔚健行他是“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党性原则和人民原则办报的”,他说的是心里话。
中共建政那年,程凯三岁,髫年红领巾、弱冠共青团、成年共产党,直到不惑之年,他每一步都精准走在红色路线上。他承认,那时的他“离开了共产党等同于失掉生命。”
六四后中共党员都必须必须重新登记,不许登记的等于开除出党。程凯作为报社总编辑,同时兼任报社党委书记。他被清除出党即刻失魂落魄,不能自己。他找到报社代理书记申诉,要求就他登记问题重新表决,他要投自己一票,以便重新登记的票数过半。申诉无效,他被告知,把他清除出党是省委的决定,报社支部投票不过是走个过场。
这一天是程凯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他那门庭若市的厅房清冷寂寥,不再有人探望,甚至不再有人给他打个电话。寒冷,孤独,绝望,那时“哪怕有人在我面前话一根火柴,我也会感到敞亮和温暖。”没有。那种绝望,大概如同一个浴血奋战的军人回到家里,发现自己心爱的女人抛弃了自己,走前还狠狠踹了自己一脚。整整一天程凯不知所终。傍晚,电话突然响起——是他的母亲。他被撤职的消息从新华社传出,出现在当地《羊城晚报》的头版,母亲见报担心儿子挺不过去。果然,程凯在电话里涉及了“活下去”的话题。妈妈告诉他,他没做错,无论什么时候妈妈都与他站在一起。八九六四殚精竭虑,程凯没有掉过泪,这时他掉了泪,他用颤抖的手握紧听筒,告诉母亲:只要有妈妈和他在一起,他就会坚强地活下去。
置程凯于死地的是那个党,祛魅解惑,让他从绝地中重生的,还是那个党。
北京六四的枪声击碎了程凯前半生的几乎一切:对党的忠诚、对解放军的崇敬、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对祖国前途的憧憬、对党中央的期望。停职之后,他赶到深圳,以便收看域外香港的电视。血淋淋的场面证实著一个极为残酷的事实:人民的党和人民的军队枪杀人民。他曾经原谅了中共历史上几乎一切罪过,包括反右迫害几十万知识人、“大跃进”饿死几千万国人、文革十年浩劫。这一次,坦克开上大街,冲锋枪屠杀人民,岂能再原谅!天安门广场自由女神被推到之时,伟大的党也轰然倒下,程凯的良知让他明白一个简单事实:中共是法西斯党。从那时起,彻底走出党锢,只是时间问题。从1989年6月4日北京屠杀到12月被开除出党,程凯经历了身心灵的蜕变,这并不轻松,后来回首,他意识到:“离开中共体制,获得崭新的自我,是多么的不容易。”
他恨自己明白得太迟,幻灭来得太晚。他后悔为接受审查早早就离开了《海南日报》:
“再坚持几天不好吗?我一定会拼死为北京的血腥屠城写最后一篇社论,然后把笔掷向苍天”。
“生命死亡,人生胜利”
程凯是我在<自由亚洲>二十多年的同事,也是<刘宾雁良知奖评委会>多年的同仁,我还是他探索中国政治文明、还原民国历史、存亡继绝的同道。
2019年9月,我到胡佛研究所查阅李锐日记,工作之余去探望程凯。餐桌上,他打开了心匣子,从国事到家事,从历史到现实,从李锐日记到李锐家事、从友人到敌人,从中国到美国,从健康到工作,从悲心、伤感以致出离愤怒的个人经历到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的回忆,无话不谈。我在那几个小时,我走进了他的心灵。论世,中国的政治启蒙在知识界早已完成,因此志同道合易;知人,中国的道德价值破产、文明复兴遥不可及,故君子良朋难。在满世界政治正确、反共及其活动成为个人名利场的世界,志同道合者与会皆是,君子良朋则大音希声,可遇不可求。程凯是我的良朋益友,也是授业解惑的老师。他曾经为我开智:“你除了与郑义逃亡海外所经历的苦难外,在面对人性善恶方面没有多少遭遇和磨砺,因此不具备这方面坚强的心智。”诚哉斯言,我只有继续修炼。
2024年12月2日,我和郑义突然收到程凯一封信:“就罹患血癌事告知郑义北明兄”。程凯在信中说:他八月被确诊血癌,生命只剩十二个月。大约明年(2025年)八月,他可能告别人世。他说,“我对死亡并无恐惧;我的人生对得起天地良心。并无遗憾。”他说他离世后“会去寻找宾雁、王康,与他们喝酒饮茶,讲述天上人间的见闻”。
刘宾雁是我们共同的友人,程凯曾经两次告诉我,当年是刘宾雁推荐他去了《人民日报》,后来又是刘宾雁推荐他去了《海南日报》。程凯不仅感念宾雁的举荐,尤其钦佩宾雁的人格和他为民请命的写作。流亡后,终于有机会再见宾雁,他知道宾雁忙,打定主意飞到新泽西,进屋只给宾雁叩一头,表示感谢,然后就走。他果然就这样了却了自己心愿。说起此事,程凯眼里透著孩子般真挚。——该有多么深厚的敬意和纯正的情感,才会坐飞机横穿美国,搭出租来到普林斯顿,进门到家,只为一个长叩首,表达一个谢意!程凯对王康的敬意也体现他的诚恳真挚,他看过王康主持的千米巨卷《浩气长流》,了解王康在大陆带领一众人马还原民国抗战史的壮举,他也是王康和郑义共同召集的“刘宾雁良知奖评选委员会”的评委之一,在历年评选活动中合作无间。2019年12月,我与郑义和一平、程凯相约,分别从维州、纽约上州和加州三地,飞到王康当时的治疗地去为王康过生日。程凯年岁最高,道途最长,腿已患疾,只为钦佩王康襟抱和担当,横贯美国大陆,飞去了休士顿。
在海外各界精英中,程凯是出道最早的VIP之一。他从不炫耀,甚至也不提及。他的旧雨部下因在墙内,鸦雀无声;海外更无人知道他八九那年为中国新闻自由事业竖起的那座里程碑。关于八九那年的新闻状况,人们只知有上海的《世界经济导报》,不知有海南的《海南日报》;前者地处信息中心,八十年代顺改革之风,长期倡导言论自由,声誉远播;后者地处偏远,八九期间逆流践行新闻自由理念,独树一帜,却被广泛忽略。在海外,程凯像后进青年一样,在专业媒体甘当一方地域的特约记者,从业兢兢业业;在工余投入公义事业甘当助手,无偿奉献自己的时间和经验。他也用自己的诚恳、热情和谦卑,填充一些自命不凡空白。程凯不求闻达,不慕虚荣,怀公德而不喻,如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大限到来之前,他正式告知郑义和我这个噩讯,又说:他正在撰写回忆录,争取在离世前完稿,“我会将回忆录的内容讲述给宾雁、王康听,那都是有趣的人间话题。”他生前只管膺服二位对中国的贡献,忘记了自己的壮举,死前才想起要跟两位做个交代。
程凯在来函中又说:“我本不想写这封电邮。但是又一想,不该瞒着我的挚友。只希望二位将我面对的死亡,看作发生在一位老朋友身上的普通人生故事,有此便足矣。”最后,他说:“请二位不必安慰我,也无需回复我的电邮。”
——幽明契阔,生死关头,写得风轻云淡。读之惊魂,思之心痛。八月确诊,命在一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程凯兄!这样潇洒的姿态你怎么练就的?你的人生经历风雨苍苍,你体味世态海山茫茫,你依旧磊落光明,率性真挚。你这一生可为孟子那句名言做最佳注释: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我想这是你面对死亡坦荡从容的理由。
告知罹患血癌的次日,程凯寄来了他正在撰写的回忆录的第一部分,《我的1980年代》。他说,“计划中这部回忆录共四部分,已写完一半以上。不知明年八月前能否全部写完。”他写到:“目前我正在与生命赛跑,有信心赢得这场比赛。”
在很快回复了我和郑义分别给他的复信(后详)之后,2025年1月6日,我收到程凯群发的两年前的檄文一篇,题目是《1月6日之惑》。我就文章内容做了认真的回复。1月21日我问他:“我可以把你的文章发给几个朋友吗?”
“好”,他回答。
这是我收到的他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好”字。五天之后,他就去了。
此前的1月13日,从下午3点半到傍晚7点过,程凯一连给我打了6次电话,他很少打电话,一定有事!可是我该死的手机没响铃。我为时已晚地发现后,立即给他打回去。电话里,他平静地告诉我:化疗失败,已经停止,癌细胞有了抗体,他血项指数太低,随时可能死亡。电话里,他的声音依然洪亮。而且镇定。——这是不是他特有的风格?他就不能叹息一次吗?当年在最艰难的时刻宽慰他的母亲已经先他而去了。他曾经几次申请签证,希望回去探母,不得批准。这世上尽可有人使他流汗、流血、流亡,再也没有人能够使他流泪了。程凯电话里说,他决定试试另类疗法,朋友正在帮他订购相关药物。我全力赞同并竭诚鼓励,心中暗自担心这一决定为时已晚。
放下电话,远望西岸,在洛杉矶大火持续飘散的浓烟里,我看见程凯抱病卧床,一边等待新的药物,一边念着他笔墨未断的回忆录。我旋即与郑义商定,把探望他的时间提前到三月开春。没想到还是太迟了。
最后一封正式的信函,程凯标注为“生命死亡人生胜利”。他写道:
“郑义、北明吾兄,谢谢二位读了我的回忆第一部分。对二位的谬赞实在不敢当,但我欣然接受二位对我的鼓励和支持。”
信中程凯再次提到死亡,态度是英雄般的超迈,针对当时台湾作家琼瑶自裁之死,他说,他敬佩琼瑶面对死亡的勇气,但他不会采取那样的死亡方式:“我会与死亡抗争到底,直到最后失败。”
接着,他敲下了此信最后一行字,这行字,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总结:
我认为,(与死亡抗争)失败之日,便是我人生胜利之时。
只有真正生活过的人,痛自鞭策而拔乎流俗的人,以一己天良担当历史责任的人,超越物质而拥有精神维度的人,才会在生命的尽头如此笃定、出此豪言,才有资格转败为胜,向生而死,化腐朽为神奇,实现短暂生命的永恒意义。
拂吠声百犬,宁为真相做牛马;历家国沧桑,直凭良心真国士。
程凯吾兄千古。
北明
记于2025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