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斯:对话有两个主要作用,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1)首先,它是外交的日常实践。美中关系中存在无数问题。我们与中国打交道时,需要处理的问题范围之广超乎想象。每天,我们的大使馆, 中共外交部和其他政府部门都会就这些问题进行对话。我们也会在华盛顿与中国大使馆进行对话。这是必须开展的基础性工作。
我们从中学到了(我当然也深刻体会了)没有日常联络的后果。在佩洛西议长于2022年8月访问台湾后,中国人非常不明智且令人反感地切断了八个沟通渠道。直到2022年11月,我们与他们的联络能力大幅受限。我与 中共外交部有一些会面,但我们的内阁层面并未深度参与进来。
2023年初,当那个奇怪的“气球”以奥威尔式(《1984》)的奇怪方式飘过美国国土时,当总统正确地命令击落气球时,中国人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我们。我们又经历了三到四个月几乎没有实质性接触的局面。这种状况非常危险,因为世界上两个最强的军事大国,我们的军队在东海和南海紧密对峙。如果发生意外或误解,而双方又无法进行对话,这种情况是现代社会无法接受的。
过去18个月,我们努力与中国重新接触,就外交问题建立合理、持续的对话机制。这有助于识别问题,有时你无法找到解决方案,但可以管控问题,可以选择脱离对抗或实施制裁。无论答案如何,在现代社会,我们无法承受完全没有日常对话的局面。
2)第二个作用非常有意义——对话能否变得深入、富有成效,而不是互相指责、试图胜过对方或占据制高点?能否尝试探究对方政策背后的动机?为什么要这么做?它的极限或边界在哪里?
我们已经开始这样的对话。过去一年半,我曾与杰克·沙利文在马耳他、曼谷和北京分别与王毅外长进行了为期两天的会谈。王毅不仅是外交部长,还担任着更高级别的职务(外交事务委员会主任)。在每次长达12-15小时的对话中,沙利文和王毅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布林肯国务卿也曾与王毅进行过类似的对话。不过,与中共军方对话比较困难,因为他们更加封闭,不透明。而进行此类对话同样重要。这是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外交的一部分。
乔丹:我的目标是王毅能否来到《话中国》节目。一旦发生了,我们就知道双方真的准备好认真讨论实质问题了。
几年前,米歇尔·弗劳诺伊在我主持的采访中说:
“早在奥巴马政府执政期间,我们就尝试过降低风险措施和危机沟通。我们试图通过紧急热线或海事协议来推行这些措施。这些机制是我们与苏联曾经达成的协议。但中国一直不愿意谈论这些。他们只是说:‘你们似乎真的很想这样做,那就拿别的东西来交换,比如别再谈台湾。’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想请您更广泛地谈谈大国冲突发生概率与对话之间的关系。人们会提到一战,当时大国们“梦游般”走向战争的案例;也有二战的例子,珍珠港事件发生的当天,美日双方还在对话;在“巴巴罗萨行动”的前一天,希特勒和斯大林还在谈判;甚至在捷克斯洛伐克危机前,希特勒还在与法国对话。您对此有何看法?
伯恩斯:这是一个核心问题。我们与中国之间是竞争关系。问题的答案是结构性的:我们是全球竞争对手。这种关系还将继续下去。对这种关系的考验之一是:我们能否在竞争的同时,避免增加双方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我们的任务是降低冲突的可能性。
我记得2001年春天发生的EP-3事件——当时我还没有参与对华事务。美中军机发生空中碰撞,导致中国飞行员死亡,我们的飞机和机组人员也被扣押。这类危机是我们一直担心的事情。也是我在中国近三年来的担忧:在美中关系中我们是否有能力应对这类危机?我们能否建立更高层次的沟通渠道,如果24岁的士兵在南沙群岛、西沙群岛或尖阁诸岛发生船只碰撞或冲突时,能够介入并化解危机?
我们为此努力了很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解放军高层拒绝与我们高级军官对话。在“气球危机”期间, 中共外交部副部长谢锋(现为中国驻华盛顿大使)是我主要联络人。我告诉他,我们需要促成军方领导层之间的沟通,但他们拒绝了。在2023年和2024年的APEC峰会和旧金山峰会期间,拜登总统也曾多次向习*近*平主席提出这一点。最终,中国同意并开始进行更高级别的军方对话。萨姆·帕帕罗海军上将是非常有天赋的领导人,他是檀香山印太司令部司令,就在去年秋天,他与中国人民解放军南部战区司令员举行了两次会谈。
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需要建立这种联系,以便在发生严重误解或事故时,能够进行干预以维护和平。从战略上讲,我们必须与中国竞争,但我们也必须与中国共存。我们不想把事情搞砸,而是避免出现僵局。这触及了您问题的核心:双方高层是否具备足够的沟通机制来实现这一目标?
目前,我们通过沙利文和布林肯国务卿与王毅的会谈,开始有所进展。特别是帕帕罗海军上将与中共军方的会谈开了一个好头。我们希望推动国防部长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能够与中国同行对话,提升会谈层级。作为美国驻华大使,我的基本工作之一就是与 中共领导人建立个人联系,以确保我和我的继任者能够在其中发挥作用。核心问题是:如何在激烈竞争的同时维护和平?这是美中两国面临的关键问题。
乔丹:问题是,即使他们非常愿意讨论军事问题X、Y和Z,但二战的例子告诉我们,对手一只手做一件事的同时,另一只手可能正在策划恶行。
伯恩斯:在大国关系中,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我常常被问到:“你试图赢得中国的信任吗?”或者“你信任中国吗?”
我的回答始终如一——这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根据中国的实际行动来做出判断,而不仅仅是听他们的承诺或公开、私下的表态。不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行为,都要加以判断,并对其负责。
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实际工作基本上是在经营一种关系,在我看来,这种关系中大约有80%是竞争性的。不论是印太地区的军事分歧、技术对抗,还是人权问题,占据了我大部分时间。而在上一代,当我在赖斯手下担任负责政治事务的副国务卿时,我们的驻华大使桑迪·兰德(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大使)当时的工作75-80%是以接触为主。而现在仅占我20%的时间。我们必须根据他们的所作所为来评判,显然,在战略和战术上,我们与中国有很多分歧。
乔丹:您曾在一档播客中提到,您从小到大,甚至直到了80年代,都从未想象过苏联会解体,但它却突然之间消失了。您还提到,自己二十多岁时并不太喜欢里根,但回过头来看,您开始尊重他在苏联问题上的立场。如今,加拉格尔-波廷杰理论有一个核心观点,我想完整引用一下,因为“政权更迭”这个说法过于简化了:“美国不应仅仅致力于管控与中国的竞争,而是应当赢得竞争。那么,胜利是什么样子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会放弃在热战或冷战中战胜美国及其盟友的尝试,而中国人民(从执政精英到普通公民)会受到鼓舞,去探索一种新的发展与治理模式,这种模式不依赖于对内的强权压迫和对外的敌对行为。”
您如何看待以里根时代为灵感的加拉格尔-波廷杰策略在当今和未来美中关系中的适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