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而下,“太上皇”、“皇帝”、“太子”、“太孙”这四个层级的六个人,构成了台积电的权力中轴线,其中“太上皇”和“皇帝”的权力绝对集中,而接班队伍则兵分两路,相互制衡,看起来井然有序,唯一的问题在于:这六人里最年轻的两位“太孙”,年龄也已经超过60岁。
那么台积电有没有更年轻、更少壮派的干部呢?
答案当然是有的。台积电有一大批少壮派干部,被称为“中生代”,里面最有名的当属晶圆厂“营运三杰”——王英朗、廖永豪和张宗生。这三人目前都“副总经理”级干部,Title的级别低于“太子”层级的“执行副总经理”,也低于“太孙”层级的“资深副总经理”,属于“曾孙”级别。
营运三杰“:王英朗(左)廖永豪(中)张宗生
(右)
这三人有一个非常显著的共同特点,就是没有任何的海外背景,从本科到博士的求学全部都在台湾本省,人生第一份工作就是台积电,100%由本岛半导体工业自己培养,跟前几代领导人画风完全不一样。这种人才团队的“自我造血”,既是台积电持续领先的原因,同样也是持续领先的结果。
三人里面王英朗的名气最大。他出生于1968年,本科是新竹清华,硕士是台湾中山大学,博士则是新竹交大,1992年硕士毕业加入台积电,2015年成为台积电当时最年轻的副总。他长期坐镇南科十四厂,曾五次获得“张忠谋董事长”奖,只要张忠谋前往南部考察,必然由他坐陪。
张忠谋如此重视他的原因,或许是王英朗身上的“卷王”的气质吸引了他。
王英朗出生于台中市,家境贫寒,1992年加入台积电时身上只有硕士学历,在博士满地走的台积电显然不具优势。上进的他考上了新竹交大的博士,为了能兼顾上班和读博,他主动申请大夜班(晚上12点上到早上10点),白天则去三公里外的交大上课,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5年。
就这样从基层做起,王英朗一路上创下最年轻的经理、处长、厂长、副总等诸多记录。在经略南科十四厂后,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凡是有名字的项目,都要卷出个第一。”甚至为了自己的团队能在台积电运动会上拿奖牌,他直接安排台南长荣中学体育班的毕业生集体入职。
王英郎依靠“卷”在上峰这博得美名,御下同样有一套。2015年,他从台南调回新竹总部,负责 EUV机台技术的开发。他便带着南科300余号人北上,入驻竹科十二厂。能带出如此多的死忠干部,这在台积电属于是头一遭。因此当时也有台媒称其为“台积电史无前例的大藩王”。
出席 ASML活动的王英朗,2020年
在台积电赴美建厂后,亚利桑那工厂全球焦点,而王英郎则成为工厂负责人,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而“营运三杰”中的其他两位也被委以重任:廖永豪目前是台积电赴日本建厂(JASM厂)的负责人,张宗生目前负责台积电先进技术暨光罩工程,并挂帅2nm制程的高雄工厂。
除了纯本土培养的“营运三杰”外,台积电“中生代”干部梯队还有很多强悍猛将,比如负责德国工厂的庄瑞萍、负责技术发展、毕业于复旦的曹敏,负责封装业务、同样是大陆背景的何军等等,他们跟王英朗等人一起,是台积电高管阶层的骨干力量,而在接班序列中,他们属于“曾孙”级别。
一方面是“猛将如云”的人才供给,另一方面则是千军万马涌进的独木桥。截止到2024年初,台积电拥有29008名硕士和2616名博士,一个普通工程师想要拾级而上挤进高管的序列,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职业生涯——即使是“曾孙”级别的高管,年龄也普遍在50~60岁左右。
抛开“在云端”的高管群体不谈,台积电普通员工在台湾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
03
在台积电内部,有一套不成文的选人标准,叫做“正黄旗用人糢式”。
所谓“正黄旗”,指的是国立台湾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国立阳明交通大学、国立成功大学这四所名校的电机系毕业生,类似国内某些投行只招“清北复交”的学生,原因也很简单:台积电核心部门的18名高管,有14人本科毕业于这四所学校,自然更偏向录取自己的学弟学妹。
一名硕士研究生进入台积电,通常起薪是200万新台币折合人民币大概40万左右。工作5年到10年后,薪酬能涨到350万新台币以上,即80万人民币。2023年台湾全省平均年工资是70万新台币,台积电薪酬属于高收入行列,但绝对数离互联网行业(如字节腾讯阿里)还有一些距离。
除了薪酬外,台积电还有一套股权激励计划:员工可以用月薪的20%或15%,以85折的价格购买台积电股票,剩下的15%由公司补贴,而且股票没有卖出限制。大概有70%的员工参与,比例跟华为 ESOP的覆盖度差不多。过去几年台积电股价不断新高,员工赚得盆满钵满。
丰厚的待遇,让台积电成为岛内购房和生育的积极拉动者。
2023年,台湾岛内工作的台积电员工共生育了2463个孩子,之前的五年也一直稳定在2500个左右。不过由于台湾生育率下降太快,台积电新生儿贡献占比从2019年的1.4%,一路涨到了2023年的1.8%,高于占台湾人口0.28%的比例。当然,这里也有台积电员工平均年龄(35岁)较台湾全省平均年龄(40岁)低的原因。
台积电员工不仅敢生娃,还敢买房,是岛内地产中介最爱的群体。
过去五年台湾房价涨幅凶猛,涨幅最大的十个行政区里,最高的新竹县竹北市有118%的涨幅,最低的台南新化也有68%——这十个行政区里有八个都位于台积电的各个分厂附近,而剩下的两个行政区——高雄楠梓区和桥头区,也是被台积电高雄2nm新厂的利好拉动起来的。
台湾传统上有“六都三市十三县”,其中“六都”是指台北、新北、桃园、台中、台南、高雄这六个所谓“直辖市”。而本来属于“三市”之一的新竹,由于是台积电的大本营,近年跻身“新一线”,跟“六都”并列成为“七都”。2020年初至今,新竹市房价涨幅高达82%,在七个城市里位列第一。
台湾新竹市航拍,2023年
台积电对台湾经济的意义不言而喻。去年台积电营收690亿美元,占全省 GDP的10%,净利润高达269亿美元;2023年全年,台积电一共消耗了200多亿度电,占全台电力消耗的7.5%。而随着大量极紫外线光刻机(EUV)的投入使用,2025年台积电电力消耗将达到全台的12.5%。
台湾能源供给97%都依赖进口,台积电的“电老虎”对台湾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但考虑到对房价和经济的拉动,台湾人民恐怕宁肯夏天不开冷气、冬天不用热水,也得保障这台印钞机的运作。
薪资丰厚、地位超然,台湾年轻人会挤破头抢著去台积电工作吗?似乎也未必。
台积电归根结底,还是一家制造业企业,它主营的晶圆代工,尽管是当今世界上最精密最复杂的高科技产业,但仍然摆脱不了“工厂”的本质。而只要是“工厂”,就会有90%的工作是无聊、重复、疲惫的劳动,加上芯片制造的很多环节,要求在洁净室里穿无尘衣,以及无休止的轮班,这显然比待在写字楼里喝咖啡要痛苦许多。
但台积电的“正黄旗用人糢式”又决定了,很多流水线上的事务性工种明明可以用专科生,但台积电一定要用正黄旗的名校毕业生。甭管是学士硕士还是博士,只要被安排下到 Fab厂,就得去洁净室里“拧螺丝”(此处为比喻),不仅枯燥无聊,还要经常三班倒甚至两班倒。
而台积电的加班文化更是享誉全球,尤其是在当年攻坚先进制程的时候,台积电发明了一种疯狂的丧的糢式,就是“研发部门二十四小时工作制”,用富士康流水线的方法来管理研发,号称“夜鹰部队”。台湾芯片专家林宏文在《芯片岛上的光芒》这本书里,详细记载了这种工作方式:
研发夜鹰的三班制——“长日班”是正常上班时间,“小夜班”是从下午两点上到晚上十二点,“大夜班”则是从晚上十二点上到隔天早上十点——串成二十四小时研发无缝接轨的效果。位于台积电新竹总部12B晶圆厂十楼的夜鹰部队大本营,自此以后经常性地彻夜灯火通明,成了竹科不夜城。
这些年台积电虽然有所改善,但仍然是台湾首屈一指的“福报厂”,甚至当大陆企业家在公开场合已经不敢谈论996的时候,台积电高管却仍然以“卖肝文化”为自豪。去年张忠谋在跟《芯片战争》作者 Chris Miller对谈的时候,就公开说台湾的工程师就算在半夜2点,也会被叫起来上工,而工程师的太太往往会见怪不怪,继续睡觉。
洁净室里工作的台积电工程师,2023年
在台积电赴美国建厂之后,很快就得到了美国人的锐评:“台积电是地球上最糟糕的工作场所”——曹德旺老师听了这话都能松了一口气。
但对于台湾的年轻人来说,岛内更好的岗位——比如医疗、金融、互联网等——供给实在是有限,而台积电招聘又突出一个“量大管饱”,最高峰的2021年和2022年,台积电台湾厂区的新进员工超过10000人,接近台湾人口的万分之五。因此,年轻人仍然以能进台积电为荣。
但另一方面,当“卖肝文化”遭遇“小确幸”,台积电必然会遭遇越来越多的口诛笔伐。在社交媒体上,台湾新一代年轻人更是热衷编台积电的各种段子。比如油管上有一期台积电一日游的视频,台湾网友疯狂在评论区用“肝”这个梗来整活。
比如“十万青年十万肝,GG轮班救台湾”、“欢迎新鲜肝到官网投履历”、“需要大量新鲜的肝”、“我听到说年轻工程师,我都会自动解读成年轻的肝”等等。
而很多台积电员工婚恋相亲的帖子,评论区里通常会塞满嘲讽,比如一位台积电小哥找到对象后发帖炫燿:感谢 GG(台积电)让我脱鲁,下面的网友纷纷送来祝福,比如“生活交给 GG、老婆交给邻居”,“你缺女朋友,女朋友缺金主,各取所需”、“不怕女友老婆被老王照顾吗”……
其实在台积电身上,能看到很多大陆公司的影子:台积电拉动新北房价,阿里也曾拉动杭州房价;台积电卖肝文化被口诛笔伐,华为奋斗文化也充满争议;台积电领先所有对手,仍然喊员工2点钟起来上班;宁德时代全球市占率第一,还是想号召员工再“奋斗100天”……
如果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台积电身上的一些“特征”会让我们更加感到熟悉:吸纳西方先进技术,融入全球产业链条,引进海外的人才和管理经验,早期依靠政府资金扶持,后续通过自身的勤奋和血汗来获得全球竞争力,管理上中西结合,但文化上推崇奋斗、奉献、忠诚和服从。
从根子上看,它跟大陆一些在自己领域称霸的公司没太大不同,只是公司凑巧开在了海峡对岸。
04
尽管已经在2018年卸任,但90多岁的张忠谋仍然热衷于站在聚光灯之下。
台积电美国亚利桑那工厂“装机”,他站在拜登、雷蒙多和库克的旁边出席典礼;台积电日本熊本工厂开幕,他上去做主旨演讲;《芯片战争》一书在全球大火,他跟作者做圆桌对谈;黄仁勋访台,他在家设宴招待;甚至 APEC会议,他都连续三年代表台湾地区赴海外各地去参加。
张忠谋与《芯片战争》作者 Chris Miller对谈,2024年
全世界大多数企业家,在退休后都会减少在公共领域的发言,但张忠谋不同,他不仅频繁接受采访,言语中“站队”的倾向也越来越明显。在接受 NYT的访谈时,他明确表示:“我们(指的是美国在芯片领域的盟友)控制了所有的要道……如果我们想要扼住其喉咙,中国(大陆)真的无能为力。”
另外在采访中他表示:“……1962年入籍以来,我的身份就一直是美国人,别无其他。”
在复杂地缘环境下做生意,大多数企业家都会主动适应、并最终擅长“走钢丝”,但张忠谋的轨迹却相反,已经年逾90岁的他,跟2017年9月亲自出席台积电南京厂开幕时似乎有了不少变化。而除非这位“台积电第一巴图鲁”真正地离去,否则他会毫无疑问继续影向这艘巨轮的航向。
2024年8月26日,台积电高雄厂区在施工时,从地下挖出了一枚重达千磅(450公斤)的未引爆炸弹[8],是1945年美国轰炸日军海军油库时扔下——这是一个充满历史巧合性的偶然事件:它把“台积电”和“爆炸物”两个词联系在了一起,但当半导体圈内人士谈论这个话题时,他们议论和猜测的对象,并不是八十年前埋在地下那些。
一家万亿美金的芯片帝国,它的管理可以像 EUV光刻机一样精密,它的命运也可能会像几纳米的晶体管一样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