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决心去赶一次春运。那时虽然人在报社,但没有采访任务,只能自己托人搞了一张黄牛票,从温州前往上海。
重要的是体验,我就是想去承受一下时代摩擦力。
我在火车站被人潮抬了起来——不是形容,而是真实的。我180斤的身体,在候车室里前胸贴后背地被卷进队伍,双脚腾空,夹在半空中,脚不点地,也无处可逃,在一股汗味里,被悬浮着运输到车厢门口。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这不是单纯的交通拥挤,也不是秩序混乱,而是整个铁路系统在极限压力下展现出来的肌肉——不容质疑的调度力,不问感受的运转权。
但那种高强度的动员,本身也预示崩解的来临。春运不是荣光,而是一场失控的制度性抽搐。中国铁路系统将所有国民流动压缩进短短四十天,依靠极端集中调度与超负荷人员动员支撑这种压力。
这场无法中止的动员,也最终将铁道部耗尽至崩解边缘。2011年7月23日温州动车事故爆发,并非终结,而是一面血色镜子:一套高速与老旧并存的系统,终在高压下撞向自身。两年后,即2013年3月,铁道部被正式撤销,其原有人事、土地、机关、调度等权力,被划分至交通运输部与新成立的中国铁路总公司,以“政企分离”之名完成分拆改组。
这场被称为“截腕改革”的拆解,并非由外部摧毁,而是体制自身“剪腕断臂”式的转身——一个封闭的“国中之国”被重新命名,慢慢退场。
尽管铁道部早在2013年已被裁撤,但这种制度性压力并未减轻。反而在失去整体调控后,转为更无声却更强势的“临时动员”。十三年后的2025年春运,铁路客运量达到超过5.1亿人次,创下历史最高纪录。每日站台人流、黄牛票与网络瘫痪等现象,已非偶发,而是调度力不足与资源错置的结构性后果。
这就像是制度遗绪的回光返照——系统并没有真的变得更好,大概是我们仍无法真正放下那种以牺牲为代价的运行逻辑吧。
但现在,我坐在书桌前翻阅武中保的《长路》。画册里的站台空荡,工区沉寂,标语斑驳。没有旅客,没有广播,只剩语言还挂在墙上,像些尚未撤离的口号。那年被人潮推举的我,仿佛也在这些空场里落了地,成为一个掉队的观看者。
铁路系统曾是中国最具整体性的制度样本。它有自己的医疗系统、教育体系、司法与警务部门,还有配套的供应链。它不依赖地方,而是自成一体。铁道单位可以印地图、办报纸、发制服。有独立的公安、法院、医院与学校。职工与家属可以一生不出体制,从上学到退休,全由这条线上的体系包办。
它不只是交通系统,更是一套替代性的社会模型。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独立王国。
但这王国的问题也逐渐暴露。它过于封闭,难以对接变化。随着市场经济深入与城市化加速,体制成为“改革”下的待解题。2000年起制度收缩,2010年后加速。铁道部并入、政企分离、福利解构、铁路大院被地产切割⋯⋯这套世界不是崩塌了,而是静静地退场。
这里,叙述也稍停。
如果说前段是制度变化的背景,接下来,则是武中保的观看开始。
他是一名在铁路系统服务数十年的老职工。退休后爱上摄影,却未循多数人那样拍山水风光、家庭日常。他转回那条奉献半生的轨道——那个曾深陷其中、无暇观看的世界。
带着距离与决绝,他开始了记录。这并非出自某种艺术理念,也不带情怀修辞,而是一种羞涩执著的凝视。他的身份不是艺术家,而是一位曾在机构体系内工作的技术人员。当整个机器退场时,他还在原地磨磨蹭蹭。
拍照,成了他修补记忆的方式,也是在体制崩解后,重建叙事主权的试验机会。
巧合的是,他的影像书写几乎与铁道部撤场同步。历史错位间,意外腾出观察与反思的空间,仿佛一种“国家不幸,诗家幸”的姿态得以降临。
这些场景将消失,他也知自己难再发声,所幸此刻还能去观察,还能按快门。
翻阅画册时,我的目光被几幅图像紧紧攫住,它们不是最醒目的,却像制度退场时遗落的几块砖,静静嵌在那里:
文化馆的大厅曾是精神文明建设的舞台,如今楼梯弯成舞台布景般的弧度,吊灯垂在半空,像一场迟迟未散的集体演出仍在候场。“上楼画室”四字像是蒙灰的店招,已无对应的营业商家。天花板塌陷处裸露著灰尘与板材,就像记忆的顶棚也悄然坍塌,仅剩形状。
卸货滑道停在了码头边缘。铁道与江水之间,是一段被时间拔掉引号的沉默。几根铁轨断在草丛与朽木之间,仿佛一场未完成的制度装卸。远处货轮照旧驶过,而岸边的这段线路,像是永不再接轨的语句,被人为地省略了主语。
监控室里的设备落满尘埃,仿皮升降椅在斜光中泛著老化的反光。键盘边角发黑,沙发坐垫压痕尚在,一如某段仍有余温的秩序,尚未彻底冷却。电源线缠绕在墙角,像断电前的慌乱,也像无人打包的神经末梢。
铁道边上,身穿民国服装的游客在拍照,背景是一节无声的绿皮车厢,在日光中退去了使用痕迹。交通工具变成了风景素材,日常线路被置入叙事剧本。那不是怀旧,而是观光业在一段制度遗址上完成的“装帧”。
另一侧,铁轨笔直地撞向一堵砖墙,像城市规划的未竟句法。砖石默然受轨,而轨道无力回头。远处高楼闪烁著玻璃反光,这里却像历史来不及转弯的现场,铁道无语止步,止步为墓。
在铁道工区背后拔地而起的,是一栋栋“高铁经济”幻影楼盘。曾以“铁路旁”为卖点,如今在经济下行中变成无人问津的烂尾楼。像无人接站的班次,晚点已久,也许永不抵达。
这些图像,不在于声音大小,而在于那份不愿言说却无法忘却的持续观看。武中保没有标记重点,没有说明意图,他只是像一位尚未离职的老员工,在交班簿上一笔笔抄写清单。他没挑要拍哪里,不做导览式说明。每个站台、工区、食堂、配电房、工长室都用同样语气与距离记下,像例行公事的巡检笔记。里头似乎没有刻意的感怀,只是日常的默记。
与王福春、钱海峰着眼于“车上”的流动性不同,武中保的镜头对准“火车之外”——指挥场所、生活设施、标语墙体。他不拍车厢内的悲欢,也不拍列车外的风景,而是将镜头钉在已下达撤场命令、却仍原地待命的空间里。
这是制度退出后的狼藉现场,是语言还未断气的回声带。墙上的“安全第一”“亲人盼您平安归来”仍旧笔画分明,像失联的哨兵,一字一字地执勤,却再也无人检阅。他们原属于召唤、指令与组织,如今与铁栏、电线与塌椅一同锈蚀。
《长路》里出现的人不多,我却在每一处想像出他们隐藏起来的样子——有人坐在食堂门口抽烟,有人站窗边望空轨,有人扫一地落叶,他们也许不是职工,也不是访客。他们只是被制度遗忘的身体,尚未接到撤离命令——一如沉积在人身上的记忆,缓慢、无声地延迟退场。
我们常说制度崩解来自命令与政策,但《长路》提醒我们,制度真正的消失,是从“没人再通知你上班”那天开始的。你仍会醒来,走进班组门口。但门已上锁,工位已空。你只能坐下来,继续过这一天。
这让我想起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制度现场——2011年7月23日,D3115次动车事故。我原可能在那班车上,只因前一程返杭航班延误,错过那趟,也错过死亡。从那天起我明白:不是所有铁轨都能送你抵达。有些铁轨只是制度运行中一段未曾回应的沉默。
《长路》让我再次进入这沉默。它不是一纸怀旧图鉴,不是艺术风格的展示,也不是谁的控诉或悲情追忆。
它只是低声、持久地凝视。凝视制度与语言的撤场现场。
它不引导情绪,也不提供叙事。它只是搁在那里——像一份无人签收的档案,一页页地显示:这里曾经运转过,曾有秩序,曾调度过上千万次春运、运兵与迁徙。而现在,只剩无声的标语与尚未离场的身体。
那些人还在等待,那些口号还在值勤。没有谁来通知他们离场,也没有谁来接班。
影像只是在那里,如同一份尚未封存的纪录:显影著一个制度运行过的现场,一场已经完成却尚未注销的工作。
张贴者: 吴一舟 位于 8/21/2025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