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25日,印刻编辑陈健瑜杀青《雨烟雪盐》之际写道:
‘真正“无家可归”的人,那愁苦与憾恨则是无法言说的,就算12年9本书接续出版,我恐也难以完全理解苏晓康老师的巨大悲怆,虽然他总说,“你感同身受”“你说到我心里”,可我又能明白多少呢?他身上扛着自“河殇”“六四”以来沉重的历史担子,要面对的是一次又一次伤病袭击的灭顶之灾,持续不断的写作,仿佛也是反复地拷问自己,流亡的意义,生存的意义,坚持下去的意义,这世界,还有可能变好吗?有时我们闲聊难免忧心当前局势,他倒是乐观安慰,台湾清醒的人很多,很强的,要我们珍惜台湾的福利和健保……说着说着,他丢来一张近照,原来是当年搭救他的香港朱牧师到美国拜访他们,接着他说:“他救出我们,自己现在无家可归!”
瞬间被什么击中。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心里想的是,我们要保护自己的家啊。’
她把‘无家可归,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困境’这句话印在封面上。
一、许倬云:“无家可归”
其实这句话,是“五四”运动七十一周年时,我从许倬云教授那里听来的,那次我在华盛顿有幸请教许教授:从“五四”到“六四”,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总是充当这么一个尴尬的角色?
许先生说他只能从历史长程看问题。他认为,古代中国读书人,原本就是游历与朝廷和民间之间的。不过儒家靠他们那套学说有整合社会的能力,一方面可以批评皇帝,另方面可以教化民众;一旦他与皇权闹翻,他可以回到家乡去耕田种地,同时教子弟读书。有家可归是古代儒生不怕皇权的退路。
“五四”以后,知识分子没了这条退路。你看有哪一个做大官的或在大学里教书的读书人,后来回到他的家乡去了?没有。在共产体制下,这种情形就更严重。毛泽东老把知识分子往底层赶,他知道你到那里就没用了。而知识分子就老想回到上层,回到官场上去。邓小平上台以后,说了一句要搞改革,大家都纷纷回到体制内去帮助共产党。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古代儒生的道德勇气,来源于他是传统文化的代表,他靠儒家的道德规范和政治理念能够整合社会,在这个过程可以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强大。他一方面使皇帝相信,你的道德资质远比你的权力更要紧;另一方面他又向民众宣布,我是你的精神导师,整个社会以伦理道德为轴心,这个轴心又立于儒生的胸中,他自然是顶天立地的。
然而,这样一种文化崩溃了。五四以来,知识分子转而去代表西方的文化价值,他一下就从巨人变成侏儒。对于还滞留在前现代的中国,西方观念不为民众所接受,也无法解决当时中国所面临的内忧外患,只有毛泽东靠着最具摧毁力的传统农民这支力量,取得令人炫目的事功。中国知识分子的最高政治理想就是治国平天下,自己做不到,毛泽东做到了,于是纷纷臣服于他。这导致了中国知识分子史无前例的整体沦丧,其中悲苦,不必细说。陈寅恪在分析王国维何故自杀时说过这样的意思,一种伟大的文化传统崩溃了,必然会给它的文化人带来灾难。他仿佛是预见到了日后的浩劫。
问题在于,知识分子能不能靠儒家的传统思想来恢复胸中那股“浩然之气”?“文革”结束后,中国知识分子恢复道德勇气的第一步,就是担当社会良知的代表,为民请命,伸张正义。这种角色依然陷入尴尬,因为共产党政权并不跟你讲良知。它会把它“最优秀”也“最忠诚”的党员,如刘宾雁、方励之、王若望开除出党。这就逼出了一批“持不同政见者”,他们不会再去充当儒生的传统角色,而要站到共产党体制外搞民主政治。这一来,他们又同那个传统社会有距离了。
八九前夕,方励之想组成知识分子的压力集团,却没有多少有名望的知识分子肯同他为伍,这便种下了学潮中知识分子始终不能形成有效组织的前因,进而也注定了如今海外民运组织缺乏成熟政治领袖。以体制内走向体制外的难艰,从传统人格转换为现代独立人格的难艰,都妨碍了知识分子在现代化过程中发挥作用。他们陷入一个巨大的悖论:不借助传统他便无力,而他的目标正是要改变这个传统社会。
“五四”运动一百一十一周年,许倬云教授又说,“中国文化只剩皮毛,不见血肉,当然也没有灵魂,这是叫我伤心的地方”。
也许,因此而令“五四”到今天,已成为一个负面的源头。
二、中国文化只剩皮毛
(我不知道这是许倬云教授何时的讲话,然而讲得沉痛、具体、生动,尤其他说中国富了以后更庸俗,一针见血,总根子是价值系统崩溃了,他也提到神,说西方的病根在此,而他希望从中国儒家中找到补充,我则觉得更加枉然。)
从五四以来,中国文化基本上存在于书皮上,也存在于穷乡僻壤的旮旯儿里。文化影响百姓的生活习惯、行为模式在文化界,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受追捧程度差得太远,昆曲永远不能进入流行歌曲,像样的书卖几万册就了不起了,低俗的书卖一两百万册。娱乐的杂志、时尚的杂志、小道消息的报刊,销得好得很。换句话说,今天要说中国的文化庸俗,不算冤枉。
文化利用大量的资源,在表面上形成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张艺谋的作风,奥运开幕式,全是声、光、颜色,没有内涵他只是抓书上常提的中国四大贡献,这些贡献是历史上的贡献,不是今天的贡献,没有在文化内涵上提出好的音乐、好的文学作品,没办法找诗人来吟咏诗,没有找出自己谱的叫人永远纪念的歌曲来表演,对不对?
凡此方方面面,是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不然,乾隆时代就是如此,当时的中国文化是没有内涵的,只是装扮的,没有自己的特色中国文化到了今天已经是只剩皮毛,不见血肉,当然也没有灵魂,这是叫我伤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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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口口声声说"国学热",在世界各地办孔子学院,其实没有真正的内容。像白先勇这样整理昆曲是极少的。我们本身也是百孔千疮,用尽了自己的资源,活力也光了,从精英流离到下里巴人,从内涵浓厚变成表面肤浅,从有内容变成只有一个点缀。音乐和其他艺术形式,无一不是不如此。
今天,中国花了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逐渐一步步往下走,真是吊诡的现象。一方面我们看见MZ是好东西,教育普及是好事情,RQ普遍被尊重是好事情。但另外一个方面,全面平等之后,应当有优秀、特异的东西,却变成了平凡。贝多芬不可能在平民里面出来,不可能一千个人就直接创作成贝多芬。文化的领域要有一部分精英,但原动力已经衰退,才到了这地步。这是危机之一。
危机之二,价值系统在崩溃。从三百年前发展到今天,我们应该不再标榜"现代"的,现代是有实践性的,我们叫近代化。三百年前开始发展资本主义、MQ思想、RQ思想、科学精神,都有共同的源泉,是丢开天主教的外壳,捡回了人跟上帝的直接关系,人有了信念。
神造人不是白造的,给你一定的权利,给你一定的智力。人类是平等的,所以不能压迫任何人,不能禁锢任何人,应当自由。
另外一方面,神的律在科学家的脑子中转化成自然的律,自然是先天存在的,其实和神的律是同一个事情。一定假定有先天存在的这个律,我们才有科学的上下寻搜,不然一堆混乱的话,怎么寻搜?
这个假设使得资本主义早期的人物,为了荣耀,为了彰显使命感,拼死拼命地干活,而且用"信用"这两个字来作为资本主义的基础,没有信用,银行没法借贷,没法投资,没法委托。
这次经济风暴的病根子是因为内心没有价值观念约束行为,所以掌权的那些CEO,不讲信用,不讲道德,以市场遮盖,大量地偷窃股东的财产,辜负股民的委托,以致股票买卖实际上变成虚假的赌博。股权已经分散到这种地步,流转这么迅速,股票本身不存在,变成赌局。掌握股权的无数小民,没有办法向公司行使主权,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股权在哪里,股民没有办法行使股权来或者监督经理人,经理人就无所恐惧,工作法规没有办法管他。
在1932年罗斯福实行新政的时候,有管束的法律,一整套法律保护劳工、约束。但是从二战后到今天,美国政权和财富结合,他们废掉了一条条的法律,再也没有防止不合法、不公平的法律。公众无法约束他,股权无法约束他,良心无法约束他。
面对今天瞬息万变的时代,国家体制要改变,社会结构要改变,改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最要紧的是,将来几十亿人共同拥有这一个地球,怎么活在一块,怎么相容,怎么再造一个互让、共存的人类社会?小到农村,大到全球,小到人员之间的争执,大到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用什么价值标准来判断?这个是最严重的课题,今天我们正在转移点上,蜕变已经开始,有两种蜕变法。
蜕变是把旧的壳丢掉,变得更大更新,躯壳丢掉,蛇还是蛇,这是一种蜕变。这种蜕变不可能,这是大的崩溃,必须要有大的突破。突破应该是毛毛虫变蝴蝶,但蝴蝶是怎么出现,蝴蝶应当具有什么东西,我们大多数学术人士往往不去管它。学术界绝大多数人忙着写小论文,忙着搞升职,忙着搞项目,文化界忙着去点缀打扮,都是交白卷。大家应当寻找共同生活的一套价值观念: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丑,什么是美。这是最叫人担心的事情。
中国在这个时候,应当从传统里挖出一些东西填补这个缺陷,但是今天讲儒学的人,只抓其皮毛,不抓其精神。许多觉察以繁来文饰浅薄,以表面的口号文饰内涵。从改革开放到今天,中国没有在这一部分精神的境界、文化的境界上下力气,尤其近几十年来的余悸未定,还在胆战心惊的状态之下,没人敢动,所以,不能单纯地说中国已经站起来了。
而在教育上,不是桎梏人的思想,不是圈住人的教条,而是要放手让大家自由思想。今天学术界非常显著地崇洋媚外,也非常显著地抱残守缺,这两者是相配而行的。抱残守缺又不能见全貌,所以崇洋媚外,取外面东西来填补,没有自发的精神,有聪明才智但是不敢放,不敢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解决自己的精神困扰和饥渴,这是值得担忧的事情。
所以,假如改革开放真有大义而为的政府,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放松人的思想,一定要放松资源鼓动民间的财富,也释放若干的资源,鼓励在学术界、文化界做寻找价值、重建价值的工作而我的目标是希望新的价值是以人为本,因为人是真实的。你可以否认别的,不能否认自己。你尊重你自己,你尊重别人投身给你的他,你也尊重别人投身给你看见的自己,一层层投射,可投射到无穷。以这作为一个美好、善良、正直、公平社会的定义的话,谁也不愿意不公平出在自己身上,推己及人,也许由此我们可以重建新的价值观念。
三、唐君毅:花果飘零
我没想到唐君毅先生的著作题名用了“花果飘零”四个字,他自是从儒家来讲天地闭之后的个人精神重建,我则恓惶惶的犹记三十年前,那场大屠杀之后“花果飘零”,有多少“知识精英”因为害怕被中共整成“长胡子精英”,而仓促离乡辞庙,漂流海外,三十年下来,已经辞世的就有好几位了。当年我也留下一文,留下了当年的恓惶——
三年前中国有一句调侃:“精英”不是在外头(国外),就是在里头(狱中)。套用一句台湾爱用的文雅用语,这大概也叫作“花果飘零”吧。飘零者,散落海外也。一九四九年有过一次大规摸“飘零”;没几年,“飘”到港台的,又陆陆续续往欧美“飘”。总之,凡“飘”出去的便渐渐被“里面”遗忘,如我辈(“文革”一代)对胡适先生除“美帝文化走狗”之外一无所知。这是一层。另一层是,据说当时“飘”出来的人,忽然听说“里面”好得很,连“文革”那时杀成一团,也浑然不觉,许多人又“飘”回去了,结果吃了很多苦头,又往外“飘”。
如今也是这样。不过相去三年,“里面”对飘零在外的“花果们”,已渐渐露出戏虐的意思,说你们前几年也“风光”够了,该轮着下一拨人“风光”了。港刊上也有了这样的文字:“曾几何时,前些年许多艰涩而红火的试验、颠覆,新进口的理论,才出笼的先锋,转眼纷纷已成过景黄花,寂寞得很了”。据说,也没人去附和官方的讨伐,只是大伙儿对“精英文化”已经厌了,如今热的是平民的俗文化和肥皂剧。再说“飘”在外面的人,也渐渐对“里面”生疏起来,摸不着感觉了,先是众口一词“天下将大乱”,继而又说里面“黄金滚滚”,不少人心里痒痒的又想往回“飘”了。
秋天在哈佛见到一些里面出来的朋友,大概都是搞学术的,个个声称不看报不问天下事,有的沉入考据癖之中;有的一派政治冷感,极言“中国不会变,谁死了也不会变”,好象特意要对海外求变心切兜头泼一盆冷水。
说起里面的光景,“毛泽东热”已是旧闻,什么“中华大家唱”、“易经”热、辞典热、“文化衫”变成“语录衫”、“唐诗今译”发行二十七万册、北大青年教师重注“十三经”等等,我都懵了。
一个月后又见到另外的朋友,却说起这几年里面“自由化分子”能做的唯一动作,就是反“左”,那艰难程度比起当初反“凡是派”还甚十倍,仿佛十年白过了,一切从头来,好不容易借了“邓南巡”讲话的“东风”,说来凄凉。我听了这些,忽然觉出自己已然是一个局外人了,再难“进入”中国去——我既很难冷漠,也很难为邓的讲话所激动,大概也不爱看肥皂剧和“唐诗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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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年代有一次我去台湾,一下飞机就说,渴望拜谒名重一时的柏扬、陈映真和李敖。柏扬从台北郊外的山上赶来会我,仿佛离市嚣已经很远。在一个饭局上见陈映真,看上去眼色迷蒙、一脸厌世。再打听李敖,说已经躲出台北。我这才意识到,三位名士如今都已在尘世之外。向台湾人打听他们,会召来一顿奚落:都什么年月了?
那时台湾的出版界很惨,书店里只有最年轻的女歌星的最短的格言集畅销,大家对另一种语言——立法院里的“肢体语言”又想看又烦心。朋友告诉我,当年的文化精英已成古董,如今台湾是政治精英和大众文化明星的天下。
还有人记得林怀民吗?二十多年前台湾文化艺术脱出体制的第一步,就是从他的“云门”开始的。台上台下一起流泪,台湾成了“国际孤儿”,执政党和文化人都需要“本土化”。这情形,就如同后来邓小平和大陆知识分子,都需要“伤痕文学”一样。
看来,两岸的结局差不多,都是占统治地位的官方意识形态,与反体制的文化力量同归于尽,代之而起的是大众消费文化。虽然这在台湾,是经“美丽岛”事件的压力而促使蒋经国变革,而在大陆则是经由一场流血,在刺刀下将文化精英赶到“外头”和“里头”。不过我想,既使没有“六四”,商业化的大潮也已势不可当,文化摆脱政治魔咒之后,还会套上商业化的魔咒,这个趋势是注定的。
所以,海外文化人还未结束政治流亡,恐怕要准备另一个更漫长的“文化流亡”了。
四、杜维明发明“文化中国”却忘了大众文化
杜维明讲“文化中国”,有三个意义世界,新加坡来的学者郭振宇说,你忘了一个“世界”——大众文化。那些流行音乐卡带、KTV、卡拉OK、香港电影、武侠小说、通俗文学,已是“中国文化共同体”的一部分,它们超越地理上的“三个意义世界”,在所有中国人的世界蹦来蹦去,所向披靡。台湾“小虎队”打遍两岸,四年赢利四千万美元,“亚洲周刊”称“小虎队统一中国”。其实在海外的一般中国人当中,哪里有中国文化的主流?能有的就是这种中文式的消费文化。
大众文化是港台商业社会的分泌物,以其经济强势,已对大陆构成绝对优势的文化霸权,在后现代的中国,或许成为主流。它的源头活水,大约是四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场孕育的市民文化(中心),后来同地域性的岭南文化、闽南文化(边陲)杂交而成,这就如同台湾的通俗小说,都要拜当年上海租界里的张爱玲为鼻祖。
台湾社会的现代化虽不过比大陆早了十年,却使两岸处于两个时代。台湾因七零年代先得技术文明和消费文明而占据高屋建翎之势,大陆迟至八十年代对外开放,势必成为发达国家的商品和文化消费品的倾销市场,这种情形,正如台湾在经济起飞时成为美国和日本的市场一样。
这种落差,又是因为港台处于西方体系之内,其体制虽也钳制民间对政治的参与,却同时给民众以不参与的“自由”,因此给社会留下通向世俗的巨大空间,各种“次级文化”或“亚文化”都可以在政治禁忌之外发展;而大陆由于对文化资源和人的心灵的过度摧残和禁锢,“次级文化”无从滋生,“文革”后文化的复苏需要向外借助一个推力,这在知识界产生对西方各种思潮流派的囫囵吞枣的现象,在民间则产生借港台通俗文化而世俗化的现象。
如今大陆毕竟在一场血的祭奠之下,放纵了民间次级文化的滋生,于是,在那最古老也最现代、最敏感也最冷漠的、最中心也是最边缘的北京,大陆人自己的市民文化,从崔健的西北风摇滚到葛优的大陆版“无厘头”,从王朔的“痞子文学”到毛阿敏的演唱会,真正肆无忌惮地——没有政治禁固也没有精英压制——成长起来了。
五、小传统反大传统
市民文化的兴起,淡化政治色彩,无意识形态倾向,却有反“精英”倾向。
文化空间的获得,原本是仰仗一个庞大的文化买方市场的兴起,文化产品迅速变成了商品,使得任何精神层面的影响——无论官方的还是知识精英的——都必须减弱到市场可以接受的程度。这恰好形成一种张力,产生了精神上的中间地带。同时,文化的市场化迫使各种新思潮、新观念都必须走大众化的路线,这种大众文化的消费性和传播方式,都是精英文化所不适应的。
在中国文化当中,大传统(精英)与小传统(民俗)之间的紧张和冲突,从未消除;一百年来传统的式微,又产生如毛泽东一类利用小传统反大传统的能手,使两者在深层蕴涵着敌意。
大众文化在中国有双重的边缘性——文化上的和地理上的,它由边陲侵入中心,对大传统下的精英文化构成挑战,就象历史上的边缘人入侵中心,将文化人边缘化;同时,以传统包装现代,廉价出售,将民俗文化(小传统))商品化。
地处儒家文化区边陲的港台消费文化,冲击着处于前现代的大陆,以浓厚的西洋化和反传统特色对其“反哺”,并召唤大陆市民文化的兴起,从价值观念到话语系统都迅速将大陆解构。
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下,以西方中心主义和经济强势为后盾的现代消费文明及其痞子文化(kitch cultuer),到处都在瓦解着人类的传统价值,也创造着多元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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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实的多元是不可能了。消费文化的统一性,正在于市场的统一性,和感觉被复制的单一性。利润与欲望宣泄的结合,使文化变成工业,利用人的弱点和文化的弱点达到最大利润。一切都表现为对时间的高度敏感,以瞬间顶替永恒,将哲理和刺激煮成一锅,先锋派也向通俗化妥协,逃避生活的方式就是玩艺术——
中国正在溶入世界市场。她变得越来越世界性但也让我们越来越陌生了。
六、“信天游”与黑豹互相捉摸
诗词大家叶嘉莹刚与言情大家琼瑶先后离世,恰好一雅一俗,雅者“悄悄的我走了”,俗者声名大噪,倒不是她所谓“轻生”,毕竟读者遍天下,坊间又褒贬蜂起,诗词会有几人读?中文世界早是“下里巴人”菜院子,阳春白雪凋零净尽,这颇可比拟于唐君毅以“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形容保守之意义与价值的衰落,中文文坛送走这一雅一俗两大家,真乃雅俗两气皆衰矣!诗词是不要说了,通俗小说门类中,比言情还要大宗的武侠如金庸,走在2018年。
雅俗自古已分,可是人类越往后走越俗,雅所剩无几。加之,中国文化又有大传统(精英)与小传统(民俗)之分,两者之间紧张和冲突,千年未消;西学东渐,文明衰败,百年激进,大传统式微,出来如毛泽东一类光棍,喜好玩耍三教九流,亦是利用小传统反大传统的能手,一时沉杂泛起。
一场文化大革命,对大传统(价值体系)釜底抽薪,小传统里反而吸收了“造反有理”的新资源。
十年开放,一场流血,再加上后来二十年的"挂羊头卖狗肉",接下来是些什么呢?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
就在《河殇》旋风刮过,还在“六四”屠杀后的恐怖中,中国大陆仿佛在血腥中飘荡起一股“西北风”。甚至我逃亡到一个边陲小镇,那商业街上的所有商店、饭馆、旅社中的各种喇叭,都在吼叫一曲〈黄土高坡〉;这旋律伴随着我离乡背井初期的感伤。
“西北风”就像上个世纪八、九○年代之交的一支过渡插曲,至今对它没有到位的诠释。一说它是以“草根”的阳刚,抗拒“邓丽君”的悱恻缠绵。又说大陆流行乐坛摆脱模仿港台的第一步,是回归西北的“黄土情结”;好像那里是一个充沛的源头活水。“西北风”也总拉上崔健的摇滚,然而崔健对采访他的查建英说,“西北风”不过是一种“商业的东西”,他自己的摇滚则是“模仿西方”;因为“他们那种追求自由的个性,正是我们东方人缺乏的。”——这小子不只有音乐细胞,观念上也绝对先锋前卫。
“文化中国的意义世界”成了什么模样?有一次我去哈佛听人讲,“毛泽东热”已是旧闻,什么“中华大家唱”、“易经”热、辞典热、“文化衫”变成“语录衫”、“唐诗今译”发行二十七万册、北大青年教师重注“十三经”等等,在场的人都懵了。
这些,好像北京那只"黑豹"摇滚乐队唱得有点儿模样: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想一想是相互捉摸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装着正派面带笑容
不必过分多说你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也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再相信
不再相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经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忆
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已不是从前的我⋯⋯
在一场血的祭奠之下,在那最古老也最现代、最敏感也最冷漠的、最中心也是最边缘的北京,大陆自己的市民文化,从崔健的西北风摇滚到葛优的大陆版“无厘头”,从王朔的“痞子文学”到毛阿敏的演唱会,有点肆无忌惮地放纵起来,直到中南海里住进来一个陕北人。
我至今还记得,四九后中国文化最贫瘠的时光,就是“八个样板戏”时代,几乎人人可以跟着大喇叭哼几句沙家浜什么的,到省城以下就是地方样板戏而非京剧了。
那个陕北人不会让几亿人唱“黄土高坡”的,
可是他会不会只准中国剩下一首《东方红》,还真说不定。
中国在改变,但注定不会再按照某一种理想去塑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