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
7月31日,太师屯镇养老照料中心31人死亡的消息传来时,李梅花心里一哆嗦,她觉得庆幸。就在20天前,因为天气炎热,她将脑血栓半瘫的儿子接回家。她不敢想“如果”。
李梅花家所在的北京密云区太师屯镇大漕村,在镇北5公里外。李梅花说,7月以来,雨水连绵。到了7月28日早上,雨格外大,雨声打在石棉瓦上砰砰响,雨滴得有黄豆大小,落在地上一砸一个水坑。好在大漕村地处一处坡上,没有出现被淹的情形。到了8点,李梅花住在密云区里的二外甥打来电话,询问李梅花的儿子在哪里,有没有看见自己母亲,也就是李梅花的大姐。大姐跟李梅花的儿子之前一起住在太师屯镇养老照料中心内。外甥说联系不上母亲。
李梅花那时还不知道,5公里外,大姐居住的养老照料中心所在的葡萄园村已经被洪水淹没。养老照料中心靠近太师屯镇镇中心,一条马路将太师屯镇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北面是太师屯镇政府、法院等机关单位所在地,南面是葡萄园村,清水河从南侧经过,向西注入密云水库。太师屯镇北面地势高,南面地势低。养老照料中心就在葡萄园村的东侧。
葡萄园村东侧,清水河北岸被冲断的道路和堤坝(陈银霞摄)
公开信息显示,太师屯镇养老照料中心于2021年11月15日正式备案运营,共有入住房间40间,可同时入住80人。养老照料中心呈“回”字形,均为一层平房。院门在西侧,进门中间是一面墙,上面写着“太师屯养老照料中心”几个大字。东侧为厨房和餐厅,南北两侧分布着住所,中间空地搭建有镂空的雨棚,为室外活动场地。李梅花告诉本刊,住在养老照料中心的多是因病无法自理的老人或残疾人,老人年纪在60-80岁左右,家中无力照料。
李梅花的大姐最后被证实在遇难的31人里。她今年80岁,住进养老照料中心才3个月。去年,大姐肠里长了肿瘤,做完手术后需要挂着粪袋生活,但勉强还能自理,儿女轮流照顾。今年年初,她又得了血栓,半身不遂。李梅花说,两个外甥都60多岁,大外甥的子女在外奔波挣钱,他需要接送孙子孙女;小外甥身体不好,心脏搭桥手术做了两回,都没办法伺候母亲。
李梅花的儿子是院内少有的年轻人。六年前,有天早晨他突然说不了话,动弹不得,夫妻俩赶紧把他送医院,是脑血栓。这之后,他只能躺在或坐在床上。为了帮助儿子走路,李梅花用两根绳子分别绑住儿子的双腿,拉着他的脚动弹,丈夫搀着儿子,从走两三步,慢慢到能走几百米,台阶处他抬不起脚,都搁上木板。但儿子身高180厘米,已经年近七十的老两口照顾起来费力,送养老照料中心前的几年,李梅花丈夫累得腰间盘突出,李梅花头发花白,脸上都是褶子,两人都精瘦。
更难的是没有经济来源。儿子又与儿媳妇早早离了婚,家里原先靠儿子在附近打零工养活,老两口给村里锄地补贴家用。顶梁柱病倒后,老夫妻俩没法出门干活,还要供养刚念大专的孙子。孙子懂事,周末在餐馆打工供自己念书,去年过年就回家待了一夜,他大年三十晚上回家,初一早晨就走了,“过年有三薪,他想多挣点”。
李梅花说,2023年秋天,是大队书记联系他们夫妇,建议他们把儿子送去太师屯镇养老照料中心。“村里看我们俩太辛苦,想减轻我们的负担。”李梅花夫妇说,儿子是残疾人,也是低保户,养老照料中心对此有优惠,一个月只要交100块钱护理费,后来涨到200元,钱从700块钱的残疾补贴里扣,不用家里掏钱。李梅花了解到,根据身体自理能力不同,其他人的入院费用,大概在2000-3800元左右浮动。
对于养老照料中心,李梅花夫妇非常满意。李梅花说,一个房间住2个人,有独立卫浴,空调和风扇,地面是白黄色的防滑地板,大白墙,单人床类似病床,可以摇起来。枕头被褥均由院内提供。伙食也很不错,一周有两顿肉,一顿是焖猪肉,一顿是焖鸡腿,每周还包一顿饺子,还有炸油饼、包子、烧饼,都是厨师自己做的。隔一两天还有瓜果梨桃,“比我们吃的还好。”
李梅花告诉本刊,除了一名60多岁的男性保安,院内主要都是四五十岁的妇女,包括院长和会计,十几个护工,两名厨师。他们对院长印象不错,她是一个50多岁的妇女,皮肤白净,说话客气。他们记得,去年冬天儿子的一条棉裤穿了2个月,院长掏钱给买了新棉裤和短裤。护工的照顾他们也满意。夜里,护工每隔一小时会去各方房间转一圈,轻轻推开门,看看大家睡着没有,帮忙盖被子。每天,护工都会穿着胶鞋给老人洗澡,一天会擦4遍地,“每天都是溜光锃亮的,非常干净。”
好的口碑传播下,镇上周边村庄行动不便的老人纷纷入住。李梅花夫妇说,2023年秋天儿子刚去时,全院才30多个人,后来几乎住满,他们村里就有10多个人住在那里。没想到,7月28日的这场大水,将一切淹没。
村民看到,洪水最初从清水河的一处较低的堤坝处冲出(陈银霞摄)
洪水
洪水是在28日早晨6点左右冲入葡萄园村的。家住葡萄园村东南角的刘军,早上五点半骑着三轮车准备去镇上的建筑公司上班。车子行到村内的低洼地带时,路面已经有到小腿肚深的积水。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打在刘军的雨衣上。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将车倒回来,准备走村东地势更高的佛山东路。但在距离佛山东路六七十米时,刘军眼瞅一堵两三米高的“树墙”,向他滚滚而来。他立刻掉头回村,大喊“水下来了!”
不少村民闻声起来,借助梯子爬上屋顶。在屋顶上,刘军看到了洪水的整个走势。刘军告诉本刊,村子南侧毗邻清水河,平常清水河的水不到小腿肚。但那天河里的水特别大,水位暴涨,桥梁约三四米高,水位离桥面只有不到一米。公开数据显示,7月28日5时25分,葡萄园水文站最后一次更新的信息为,水位172.61米,流量已经无法显示。北京市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通报,28日清晨,清水河最大流量达每秒2800立方米(超百年一遇),是平时流量的1500倍。
中国灾害防御协会应急救援服务分会副理事长郝南向本刊分析,清水河上游有三条支流,从北到南依次是大黄岩河、小黄岩河和清水河上游主干。从27日23时开始,一直到28日上午9点,除7-8点外,流域内总有超过50mm的极端降水落区,在三条支流汇雨区内摆动,使清水河下游水量持续推高。而且暴雨落区也是逐渐往下游发展,会造成上游汇流洪峰和下游降水碰头,5-6时降水最为猛烈,雨峰碰头效应也最强,可以解释下游太师屯镇6点多的水位暴涨。
太师屯镇上游,靠近清水河边的一个村庄,洪水最先冲击沿河的村庄(黄宇摄)
当时,站在屋顶的刘军看到,迅猛的洪水直接冲出清水河里一个较低的堤坝,往村子奔来。不过,滔滔洪水卷着十几米长的树木,被佛山东路两侧的树木挡住。洪水拐弯向西南,冲入北侧毗邻清水河的一条小河,两河间的公路迅速被冲毁,紧邻的清水河河堤,也被冲出一个豁口。刘军说,但水流紧接着遇到了小河西侧堆积的建筑垃圾和石块,洪水再次扭转方向,朝着葡萄园村奔来。
养老照料中心地势低洼,是最早一批遭遇洪水的建筑。李梅花邻居的女儿家住养老照料中心西北五六米的位置,她告诉李梅花,那天她转身回屋拿个手机的功夫,水“呜”一下灌进来,到了腰部,“都没超过两分钟”。李梅花的堂哥李丁和一位同村村民李凯也住在养老照料中心。一位参与现场救援的人告诉本刊,照料中心院门为栅栏门,水流没有阻挡,直接灌入。刚刚发现院内进水时,大家尝试用用椅子、柜子等挡住屋门,但水从门缝那快速渗进去,李丁他们只好和几个护工一起,赶紧把无法活动的老人一个个抱上窗台,让他们抓着窗沿。
李凯告诉李梅花,当时南边宿舍有个驼背老人,发水后慌乱地跑到北边宿舍。他发现后,托住其赶紧上到窗台。李丁则在第一时间将半身不遂的妻子抱到窗台上,他再上去,一手抱着妻子,一手拽着窗帘。“水哗哗直直往上涨。”李丁腿不太好,站在冰冷的水里,抱了妻子一个多小时,直到撑不住才放手。
北京市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通报,接警后,消防救援力量在7点抵达养老照料中心附近。但因水流湍急,救援力量难以进入,直到10点多才陆续有被困人员被救出。北京市军红救援队队长余长安告诉本刊,他们是28日上午11点25分到达太师屯镇政府。当时已经有不少照料中心的人被救出。
虽然镇政府到养老照料中心的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但载着冲锋艇和救援队员的铲车想靠近养老照料中心并不容易。水自东向西冲刷而下,养老照料中心南北两排房子及两侧房屋均为东西向排列,这导致养老照料中心周边的几条胡同被洪水占领,铲车想要接近养老照料中心大门,需要先横穿过几道急流。余长安回忆,水流急到“如果人下水就会迅速被冲走”。避开倒伏的大树和电线杆,铲车最后停在养老照料中心大门附近。队员将一艘冲锋艇放入水中时,急流带来的水压像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冲锋艇按在了铲车挖斗的锯齿上,直接把艇刺破了。
图源:央视网报道截图
好在有另外两艘冲锋艇成功入水,但由于水下杂物太多,衣服等织物会缠绕在舷外挂机上,导致发动机连续多次启动失败。冲锋艇进入养老照料中心时,里面的水位已达到两米多深,接近房檐。救援队员看到,多位老人躺在屋顶上,状态虚弱,少有力气呼救,有的老人光着脚。这些老人大部分是失能或半失能状态,无法自主行动,他们是先前由消防队员一个个从房间运出来送上房顶。据澎湃新闻报道,参与养老照料中心救援的队员陈德立描述,他们搭了简易的扶梯,接着、拽着屋顶上的老人上到冲锋艇,运到另一个屋顶后,再用铲车挖斗接出去。
李梅花的堂哥是第三批被救出的,时间是11点半,堂哥向她回忆,救援队从冲锋舟上跳下水,破开窗户或门,游泳进入屋内,将救生衣穿在堂哥的身上,两三个人才能救一个。余长安后来在镇政府注意到,有一位老人裹在被子里被队员抬进来,他已经无法动弹,明显受到极大惊吓,不发一言,只是流泪。
北京市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通报,洪水当天,太师屯镇养老照料中心共有77人,其中工作人员8名,69位老人中有失能半失能55人。因为洪水遇难的有31人。“长期以来,养老中心所在镇中心区域,都是安全的,预案没有将其列入转移范围。这说明我们的预案是有漏洞的,我们对于极端天气的认识是不足的。”密云区委书记余卫国在发布会中反思。
不足的准备
洪水过后,葡萄园村和附近村里的村民回想起来,觉得心惊和侥幸。一位村民告诉本刊,洪水到来之前,葡萄园村已经下了五六天雨。7月26日晚6点58分,北京密云区发布的暴雨预警为蓝色预警,这是暴雨预警中最低的一档,而2小时后的9点06分,暴雨预警迅速升为最高级别的红色暴雨预警,2小时内连升3级。
北京市防汛办提示,27日0时,针对怀柔区、密云区、延庆区启动防汛一级应急响应,请三个区及市级有关部门按照预案落实降雨防范应对措施,做好防汛抢险救灾相关工作。3小时后,北京市规划自然资源委联合市气象局升级发布地质灾害气象风险橙色预警,27日3时至28日3时,延庆东部,怀柔大部,密云西部和中部发生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的风险高(橙色预警)。
不少葡萄园村村民注意到了10086和密云区应急管理局发来的预警消息。葡萄园村25岁的村民许晴告诉本刊,她和不少村民都没有太放在心上。许晴说,葡萄园村属于河边开阔地带,既非滑坡、泥石流高发地带,也非密云水库下游,村里几十年来从未发过洪水。“一直到7月27日,太师屯都这里没怎么下雨。”关于这场雨,村民听说,部分居住在山区的居民已经提前撤离。
村民向本刊展示她事发前收到的预警(陈银霞摄)
北京密云区新城子镇新城子村的一位村干部告诉本刊,7月27日下午2点左右雨下得特别大,几乎是瞬间积水没过了膝盖。到了夜里在山洪的冲击下,村里的桥和许多房屋外的坝被冲坏了。好在,村里在接到上级的紧急调度会后在7月26日就开始转移居民,先转移处在泥石流易发区的人家,再转房屋比较老旧的。一些住在地势较高位置的人家留在村里。
多位葡萄园村村民告诉本刊,他们并未有收到提前撤离的通知,也因此没有任何准备。许晴的母亲早晨5点多起来,听到外面呼呼的雨声,开车出门准备去河边查看。结果车子开到路上,街上积水已经没过脚面,后视镜、后玻璃和倒车影像均被大雨模糊,无法倒车。想起闺女和8个月大的外甥女在家,母亲顾不得拿伞,冒雨淋回家,将还在睡梦中的许晴夫妇喊醒。许晴赶紧拿上奶瓶、奶粉,其他什么都没拿,就抱着孩子跑上车,大门都没有关。86岁的王宏看到河水涨到了大坝边的树根处时,他把全家人叫着上房顶。家里的雨伞不够,3个人打着雨伞,4个人一起撑着一块防水雨布,在房顶上站了2个多小时。
洪水来之前,一些村民说自己最担心的其实是地震。唐山大地震时,葡萄园村有不小的震感,经历过地震的王宏等几位村民告诉本刊,大地震之前,村里也是接连下了好几天大雨,紧跟着开始地震。太师屯镇小漕村一位村民提到,28日前后几天下雨她总睡不踏实,晚上常常和老伴坐起来看雨势,还把瓶子倒扣在桌上,想着一听到声响就赶紧逃命。
救援最初也由村民自发形成。35岁的葡萄园村村民段晓成参与了28号的救援。他和朋友一行五人,三人开一部铲车,另外两人划着自家平时打鱼用的带电机的皮筏艇,从早上七点多到傍晚六点,共救出一百多个村民。救援十分匆忙,他们经过哪条胡同就进去,多数胡同只有2米宽,有的胡同甚至只有一米多,是铲车宽度的一半,这时铲车就在路口等候,让皮筏艇进入。他们一路大喊,铲车的噪音、水流声加上玻璃的阻隔,“你喊他听不见”。段晓成只好下到齐胸高的水里,挨家挨户拍村民家大门。
葡萄园村(黄宇摄)
即使是专业救援队,应对这次的急流救援,也觉得困难。余长安坦言,太师屯镇遭遇的是典型的城镇内涝叠加急流,建筑密度高,道路狭窄,水下障碍密布。余长安极少见到这样“纵横交错”的内涝,房屋正好全是东西走向,一条条巷子变成一条条小河流。余长安表示,像北京的很多团队一样,他们熟悉的是静态水域,比如城市内涝,水面慢慢上涨。平常,北京也很难找到真正的急流训练场地,他们尝试过使用奥林匹克公园皮划艇训练的水域,但价格高昂,3小时9000元,一次只能训练半天,真正想训练的话需要去往云南。
广东蓝天救援队副队长胡晓光告诉本刊,北方的救援队平时更多侧重于地震的救援训练。胡晓光说,在广东省内及周边省份,台风和山洪很常见,队伍每年至少参加一次山洪救援,水域救援是队伍的重要训练项目,从4月至11月,每月会开展一次水域救援的训练,每次四天三夜,包括急流训练。在胡晓光的经验里,山洪来临前,南方地区各县各镇都会接到提前撤离的通知,正常情况下都会把养老照料中心、幼儿园、医院这些场所纳入撤离预案,先将他们转移。如果没有完全撤离完毕,在救援队到现场后,这些场所会被纳入最先救助的范围。
7月31日,被淹后的第3天,太师屯镇养老照料中心内的水已经退去,留下脚踝深的淤泥,泥痕爬到了墙面2米多高,屋里的床铺、轮椅、柜子满是泥污,成人纸尿裤浮在泥上。都是洪水的印记。
(文中除郝南、余卫国、余长安、陈德立、段晓成、胡晓光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