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暗杀手段消灭不同政见者,战国时期最盛行。
比如发生在韩国的严遂雇凶杀韩傀事件。
严遂是卫国人,得益于当时各国的客卿制度,跟他的老乡吴起、李悝、商鞅等人一样,在韩国得到重用,主打也是法家的改革。
春秋末年赵韩魏三家分晋,韩景侯建立韩国,传到第二代,也就是韩烈侯时期,政局就开始乱起来。毕竟,从卿大夫治家上升到君主治国,经验不足,律法、政令不统一,甚至互相矛盾,臣民无所适从。严遂来到韩国,向韩烈侯贩卖的是中央集权、君主专制那一套,还教韩烈侯玩弄权术,装痴扮傻,对国事不听、不看、不知,让臣下捉摸不透你的真实意图,不敢钻空子、图侥幸。这样,当国君的,就能实现真正的独听、独视、独断。
这样的统治术最合君王胃口,但它的副作用,却是动了权臣的蛋糕。
相国韩傀(又名侠累),韩烈侯的叔父,本来是对君权能形成掣肘的人。但严遂这么一改革,一切都由国君说了算,相权大不如前,搁谁都不乐意。而作为国君,韩烈侯本来就对韩傀有所顾忌,现在有了严遂,多了一个跟相国抗衡的人,当然要重用。而且,他也乐见两权相争,坐收其成。
韩、严的矛盾,便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韩傀相韩,严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严遂政议直指,举韩傀之过。韩傀以之叱之于朝。严遂拔剑趋之,以救解。(《战国策·韩策》)
某次朝会上,当着韩烈侯之面,严遂直指韩傀之过错,韩傀怒斥严遂,两人开撕,严遂竟拔剑直冲韩傀,幸亏被他人拦住,不然就血溅当场了。
史料没有记载,当严遂亮剑时,韩烈侯有什么反应。但是,严遂在朝廷上对当朝相国亮剑,没有国君一贯的纵容,断然不敢。
奇怪的是,气焰如此嚣张的严遂,亮剑过后,却后怕了。
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客卿,韩傀却是王室宗亲,树大根深,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去。碍着国君,明着不敢,暗地里找人把严遂做掉,是完全有可能的事。“于是严遂惧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韩傀者”(《战国策·韩策》)。
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司马迁如此描述:
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却。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
注意,这里说当时的国君是韩哀侯(韩烈侯的孙子),但后世史家考证,应该是韩烈侯,司马迁自己在《韩世家》和《六国年表》中也说是韩烈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史料都指向一个事实:严遂越想越怕,离开韩国,踏上逃亡之路。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输给韩傀,于是,买凶杀人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就这样,严遂一路逃亡,一路物色刺客。到了齐国,有人便向他推荐:“轵深井里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战国策·韩策》。《史记·刺客列传》说:“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韩国轵邑(今河南济源轵国故城)一个叫深井的乡里,有勇士聂政,因事杀了人,在家乡待不下去,跟母亲和姐姐跑到齐国避祸,以屠夫为职业。
接下来的情节,《史记》跟《战国策》基本一致:
严遂多次上门求见聂政,都吃了闭门羹。有命案在身,又有老母在堂,聂政不想再惹事。严遂不死心,以祝寿为名,给聂母送了百镒黄金(约六十多斤)。这下,聂政不得不见他了。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严遂出手这么重,那是要买命的,所以聂政当面拒收,向严遂表明态度:老母亲在一日,我都不可能给人卖命。
话说到这份上,严遂也不便强求,失望而去。最后应该是回到自己家乡卫国濮阳,等待时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剧情迎来了转折点,聂政的母亲死了。服完丧,聂政想起严遂,像他这样的高官,能屈尊来见我,还送那么多金子,虽然我没收他的,但也是领情了,之前因为老母在堂而拒绝他,现在到了该报答他的时候了。
于是,聂政离开齐国,到了卫国濮阳,登门求见严遂,道明来意。严遂喜出望外,对聂政说,我要杀的是韩相,也是韩侯的叔父韩傀,位高权重,出入都有重兵护卫。当年你拒绝之后,我曾多次派人刺杀,却都无法近身,你愿意前去,我再派一队死士帮你解决外围卫兵。
聂政说不用,这里离阳翟(韩国首都)很近,要刺杀人家的相国,去的人越多,走漏消息的可能性越大。
言下之意,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一年是公元前397年。拒绝了严遂给他安排帮手之后,战国刺客史上最壮烈的一幕便上演了:
聂政乃辞独行,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史记·刺客列传》)
聂政告别了严遂,持剑独行,到了韩国便直奔相府。当时韩傀正端坐在大堂,从大门到里面,武装护卫众多,聂政仗剑直闯,神挡杀神,鬼挡杀鬼,竟无人拦得住他,只见他径直冲上台阶,一剑便要了韩傀的命。这时护卫蜂拥而上,聂政暴喝连连,一口气杀了几十人,最后用剑把自己的脸皮剥下,眼睛挖出,再剖腹自杀。
《战国策》的记载则有所不同:
韩适有东孟之会,韩王及相皆在焉,持兵戟而卫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韩傀。韩傀走而抱哀侯,聂政刺之,兼中哀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抉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史记》说刺杀地点在韩相府,而《战国策》则说是在“东孟之会”上。所谓“东孟之会”,应该是韩国灭了郑国之后的庆功大会,国君是韩哀侯,所以他也在大会上,聂政直刺韩傀时,韩傀逃走不及,一把抱住了韩哀侯——可能是以为这样聂政就不敢下手,没想到,聂政可不管你什么王侯将相,顺手一剑,也刺中了韩哀侯。最后,他也是毁容自杀。
聂政到底有没有刺韩哀侯,是一桩历史疑案,咱先搁下,不管如何,刺杀了韩傀,应该是无疑义的,刺杀后毁容自杀,也是所有史料一致的。
这么做,是不想让人认出他是谁,不会连累到家人。
但是,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更具冲击力的情节,还在聂政死后:
韩取聂政尸于市,县购之千金。久之莫知谁子。政姊闻之,曰:“弟至贤,不可爱妾之躯,灭吾弟之名,非弟意也。”乃之韩。视之曰:“勇哉!气矜之隆。是其轶贲、育而高成荆矣。今死而无名,父母既殁矣,兄弟无有,此为我故也。夫爱身不扬弟之名,吾不忍也。”乃抱尸而哭之曰:“此吾弟轵深井里聂政也。”亦自杀于尸下。(《战国策·韩策》)
朝廷将聂政暴尸于市,并悬赏千金追查刺客身份。但是,长时间过去也没人来指认。此事传遍各国,聂政他姐在齐国得知,说:“我弟是义士贤人,他肯定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做的,但我不能为了爱惜自己的性命,就埋没了我弟之英名。”于是,她便动身到韩国去,找到了聂政的尸体,抱着痛哭,说:“弟弟你太勇猛了,自古至今,没有哪个刺客能比得上你,我怎么能因为怕死而不为你扬名!”站起来,向围观者高喊:“大家听着,这位刺客就是我弟,轵邑深井里的聂政啊!”说完,也在聂政的尸体旁边自杀了。
《史记·刺客列传》详细些,说聂政他姐叫聂荣,并补充了一个细节:当她伏在弟弟尸体上痛哭时,“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围观者说,这人刺杀了我们的相国,我们大王悬赏千金要查明他的身份,你没听说吗?怎么还敢来相认?聂荣说,我当然有听说,但我弟之前之所以隐姓埋名,就因为老母亲在,我也还没出嫁。后来母亲去世,我也嫁人了,严先生对我弟礼遇有加,恩高泽厚,我弟为他前来刺杀仇家,也是士为知己者死。他之所以毁容自杀,是因为我还在,怕连累我,我怎能贪生怕死而隐没了我弟的名声。
好,现在问题来了:聂政的行为,有着什么样的名声?
勇烈,自不待言。《史记》入传诸刺客,曹沫趁两位国君会谈时实施偷袭,最为下作;专诸刺王僚,背后有伍子胥苦心孤诣,鱼腹藏剑方才得手;豫让为主报仇,一再刺杀赵襄子都失败,最后还是赵襄子把衣袍脱了让他斩了三下,象征性报仇;至于名气最大的荆轲,在秦廷上的表现,有目共睹,剑术实在一般,换了聂政,有十个嬴政都死了。所以,论武力值,有万夫不当之勇者,唯聂政一人。
除此之外呢?
韩傀该不该死?在他和严遂的政治斗争中,谁是正义的一方?或者换句话说,韩傀和严遂不同的执政方针,谁对国家、百姓更有利?
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一笔糊涂账。
韩傀不希望权力完全被集中到国君一身,虽有恋权的一面,但历史证明,集权于一身者,于国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严遂从法家思想出发的集权,表面上看是为国君,实际也是为自己能得宠于国君,从而沾到一点权力的余沫。更关键的是,朝廷上因政见不合而争辩时,首先亮剑的是严遂,事后雇凶杀人的,也是严遂——你说,到底谁更该死?
至于聂政姐姐说的,她弟乃“士为知己者死”,就更可笑了。
严遂是聂政的知己吗?
知己,须是三观相同,互相欣赏,可以推心置腹,可以深夜抱头痛哭者。
严遂只不过把聂政当成一个复仇工具,知道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把严遂称为聂政的“知己”,是这个词出现以来受侮辱最深的一次。
可以想象,如果重金买凶的人是韩傀,聂政依然会仗剑而去,把严遂给杀了。
请问,这样的刺杀,有何正义可言?
所以,政见争执不下,是非正邪难辨时,谁动用暗杀手段解决政敌,谁就是邪恶者。
2025年0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