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各位好,今天周日,照例和大家谈谈心——我觉得每星期的这篇谈心文,成了支持我持续写下去的最强动力,要不然谁愿意在这个微信公众号已经几乎凉透的时代拼命的硬写呢?还每篇都写的这么长。
昨天和一个同辈朋友聊天,他的公众号刚刚没了,我觉得都是朋友,还是去慰问一下好——虽然其实没什么用。结果让我听吃惊,我说节哀顺变之后,他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说的是公众号。反应过来后他说:嗨,我早不在乎那个了,反正我现在也不指着那个挣钱了。
的确,那位朋友是这几年我们的前同行中转型比较成功的,收入方式早已转移,公众号也是十天半个月才写一篇,早已比较佛系了,虽然这样说似乎让他的没号更显得不可理解。但的确,这事儿已经对他打击不大了。
我为朋友感到庆幸之余,却不由的感到这个感觉似曾相识,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个感觉以前确实经历过。
十年或者更久以前,彼时我刚刚毕业进入一家报社工作,当时正赶上传统媒体,尤其是调查新闻的退潮期,每年都有大量优秀的记者前辈离职,利用从业多年积累的资金和人脉做些别的生意,彼时经济也确实还处于活跃期,虽然创业这个事情九死一生,但偶尔确实是还有成功的,有些前辈同事偶然回来,请我们这些有过一两年共事回忆的小同事们吃饭,席间无非就传达两个意思:
一则就是李商隐的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们很多人依然怀念那段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岁月,并认为舆论监督是有价值的,干这行太苦、太难、更关键的是还逐渐被污名化,不被公众所理解,甚至有些即便被他们帮过的人也转面忘恩,骂他们是“公知”“x记者”,这样的背刺遭遇多了,很多前辈自己都患上抑郁症了。质疑人性到底值不值得救赎。
于是就有了第二个意思,劝我们这些年轻、还跑得动的后辈赶紧转行——大好青春年华,干点什么别的不好——有你这努力和聪明劲儿,跟我干早发了。
这些话,我当时听是听,感谢是感谢,但心底里多少还有点质疑甚至腹诽,有一次甚至当面说了出来——新闻监督、舆论共识、共筑共识的底线,这些工作总得有人去鼓与呼吧。所以这行当的价值是长存的,总得有人坚守。
前辈倒是没有以一种“好心当成驴肝肺”“良言难劝饿死鬼”的表情看我,只是多年后想来,我多少有点觉得惭愧——我说的那个东西只是应然,而前辈聊的那个东西是实然,你看现如今的公众号、自媒体退潮,面对朋友的“公众号早该死了,平台自己都放弃了,你还写个啥”的说法,我就再也鼓不起勇气去用“社会需要公众号,读者总要读一些东西”之类的说辞去辩解。
因为他说的就是实然,公众号确实已经退潮了,离凉掉不远了。你现在点开公众号网页,除了头两三条有限的关注推送之外,后面全都是算法、或者平台有意推送给你的文章,大部分垃圾到不值一读——公众号在头条化,头条化到我这个曾经的读者、如今的从业者都不忍卒读了。这有什么疑问么?
更令人心寒的,还是大量劣质受众的存在与搅扰。
昨天我发了篇《一场万众期盼的革命,为何最终血流满地》的文章,对一个留言难得的回骂。
我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留言者,这个人关注我多年了,还不时看我的文章,当然一次都没有赞赏甚至哪怕点赞过,但是可能是某种莫名的神秘力量一只支撑着他坚持在看。偶尔留两句阴阳怪气的留言:
昨天那篇文字大概他实在是没有任何刺可挑了,就说了这么一句:
如您所见,我以一句“滚”回之,并果断拉黑。
说我直言,这样教育和心智程度较低还一看就很油腻的大叔,更兼恶语戾气与自我感觉良好不知从何而来,着实不配看我的文章。
是的,是有很多好心的支持者一直在劝我,说小西你别理这些垃圾,他们不配你浪费笔墨,你写文给我们这些懂你的人看。
但是我想说,我知道这些朋友劝的有理,可是你遭遇这样的中伤的时候,你还是很难缓过气来,就像前辈回忆曾经被他调查报道维护的受众反咬他一口一样——比这种人邪恶更让你害怕的是他的愚蠢,比他的愚蠢更让人心寒的是他的冷漠。鲁迅所谓看客、所谓吃人,无非就是如此,“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都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成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成了滑稽戏。北京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羊剥,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益处也不过如此。”
诚然,无非是这样罢了。
社会是需要舆论监督,或者至少写作者来共筑共识的底线的,正如人的机体需要维生素。但一个充满冷漠看客的社会不配拥有好的写作者。我懂得若干年前前辈看我的那种眼神了——笑我天真,你还是不懂这个社会。
那么真的抛下写作,抛下道义的担当,去做一点生意么?于十年前,也许还是一条可走的路,于今怕是也晚了——就不说十多年前投笔从商的前辈如今的生意是否还如当年那般兴隆。就说我自己,如今在写作之余,和朋友合伙开了一个微商小店,接不到别的广告时,就在公众号次条上发发广告,做做微商挣点钱。但刚好也是在昨天,朋友和我抱怨这微商真的越来越难干了——有极个别客户各种刁难,产品不满他的意,退货还不算,还要赔路费,赔路费还不算,还要直接把路费打给他,要直接打给他还不算,还不提供微信和支付宝二维码,说是“怕泄露个人信息”,朋友很崩溃,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让我们怎么办?客户大言不惭:
“怎么办那是你们的事!”,反正不满他的意他就去举报。
朋友说,这样的人,以前几个月才碰见一个,现在一个月能碰见几个。不知是不是压力越来越大、戾气越来越重,都跑我们这个小买卖的地方来当沙袋泻火来了。
我听了也很气愤,说明天我把这事儿写写吧。朋友直说别别,怕影响我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我听了都笑死了,我在读者当中能算有什么形象呢?“闲来写副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一个卖文为生的码字者罢了。
闻言我倒是产生了另外一种警惕——前辈十年前曾经说过的那些背刺他的受助者,他们为什么一有压力和利益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背刺呢?你真追问起来,他们会说——俺是升斗小民,您是大报记者,比俺顶得住,您替俺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看,畏葸与背叛就这么被精致的包裹在了弱者对强者的推崇和仰望中,而受了这种委屈的又何止我们这些前记者?那些被其尽力维护的当事人反咬一口的律师,那些拼尽力气救下孕妇一条命,却因为“再生不了男娃”被夫家乃至孕妇本人造谣网暴最终逼着走向绝路的医生。他们的都是此道中的受害者。
写作者、老师、律师和医生,这些人群在传统认知中属于知识分子群体,在过去又被认为是“吃公粮”的上层人,而他们恰恰又没有让平民畏惧的那种强制力。于是在中国民间形成了一种残忍、可怕的观念,觉得我普通人一个,怎么中伤、背叛这些人都可以。这本质上是一种欺软怕硬,但却包裹上了一种“你是知识分子,你让我应该”的理直气壮。而我本不想说也不愿说的是——恰恰是民间普遍存在的这种对知识分子的冷感,造就了很多人值得的那些苦难。
在一个真正文明、现代的社会,保卫和养活这些知识分子群体的,本来恰恰是民众——富裕、勇敢、有充分自觉力的民众。
今天的日语中,只管五种人叫“先生”——政治家、医生、律师、老师、文化人。政治家谋求公共福祉;律师保护课题利益,医生看护身体健康,老师塑造学生的德行教养,文化人守卫社会的良心。
但在一个社会没有形成对这些知识分子应有的尊重和保护之前,除了政治家以外,后四种人其实都是最弱势的存在,因为他们手中没有强制力,可以被任何仇恨和冷漠他们的人随意伤害。
而这样的社会是看不到希望的,因为在最精致利己的教化下,人们只懂得在绝对现实烂泥里翻腾打滚。
而我,既想继续做我的这份职业又要生存下去、写下去,我所能给自己找到的道路,就是不装——经常有人嘲笑我前一篇文章还在大谈苏格拉底、柏拉图,第二篇文章就写个软文,或者评论个时事,偶尔还卖卖惨,好像很不符合他心目中高大的知识分子形象。但我说,怎么了?前者是我的理想,后者是我的实况,我就是要这样生存下去,爱看者来,不爱看的滚,就这么简单。
而今,从毕业后码字为生,到几年前辞职写号,再到如今的公众号渐凉,我码字十年多了,我终于在理想与现实的莽莽深丛中辟出了一条自己羊肠小路,要有梦想、要为了梦想不放弃写作,但也要现实、要为了现实挣取衣食、自我保护。这条中道,未走尽之事,我当继续前行,请您助我。
我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重新在西塞罗上写,快三个月了,三个月前,第一篇文章,我曾经以鲁迅先生的“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向大家问候——“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前几天,我读一本书,才突然觉得鲁迅这话可能是他留学期间受了一位波斯诗人鲁米的启发:
你要做那灯,那火,那蜡烛,你不要只在黑暗里等待。
这话点燃了我。
我把这波斯的诗文送给您,也以自勉,让我们一起做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尽量久一点,再久一点,去发自己能发的光。
并期盼这微光,将彼此照亮。
我不会主动停笔,也感谢您继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