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要的纪念——可是想拆也拆不掉,怎么办?
初到爱沙尼亚,会在日常生活细节里,感受到当地对当前俄乌情势的在意。这不只是因为地理上爱沙尼亚东部与俄罗斯仅一河之隔,可谓是另一种欧洲对俄前线,也是因为波罗的海三国,过去近半世纪的苏联占领时期。 这是在2023年年底离开爱沙尼亚前夕,沿波罗的海南岸的一次远行。
“要是我能读俄语就好了,不然学校电影院放的那些片我真的看不了⋯⋯”在爱沙尼亚的时候,学校里的电影院对外语片的通常配置是同时出爱沙尼亚语和俄语两行字幕,包含但不限于《奥本海默》、《从前的我们》、《火上锅》、《我的完美日常》、《苍鹭与少年》都是这样处理的。
“你不会想要懂俄语的,相信我。”哈萨克同学K说。
系上能说俄语的同学为数不少宁可自己完全不会。这里指的不是那些出于学术兴趣,在大学时主修俄语或俄罗斯研究的,说是欧洲或欧盟国家同学也不够准确,但就,那些,对于自身国家的欧洲性/西方性(?)可以毫不迟疑的,同学。对这门语言有所迟疑的,更多是在自己国家里有着俄罗斯历史遗留的那些。
外来者的语言、压迫者的语言、侵略者的语言。2022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后,大量俄罗斯人出逃到能相对容易入境的邻国,乔治亚同学看不惯他们自认高尚的颐指气使、认为这里应该动用一切资源容纳他们的样子;K的年轻哈萨克裔亲戚瞧不起哈萨克语,还说出“哈萨克不是一个国家”这样的大放厥词;乌克兰同学R在2014年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半岛之后,拒绝再用俄语,前几天在聚会上才请教另一位乌克兰同学A,一个在俄罗斯统治下曾被长年禁用、只在乌克兰语才有的字母。
他们时而带着一种原罪式的修辞,指涉它与被迫熟习这门语言的自己。

离开爱沙尼亚前一天,去了苏联占领时期爱沙尼亚政治受难者的纪念园区。原本没有想到要去的,并不是不想,只是不知道有这个地方,直到圣诞节那天早上,沿波罗的海南岸走去一间修道院遗址时,在马路对面看到才想起来,记忆研究课第二周就提过这里。当时小组讨论的本地同学说过,自己家里有长辈在当时的强制流配政策下被送去西伯利亚的事。
要直接说是这样性质的纪念公园好像也不尽精确,会让人在至少一公里之外就注意到那个地方的,是一座高到难以忽视的方尖碑——隔天走近才发现,通往方尖碑底座的阶梯、下方展演场地观众席的区域已被围住不能进出,一旁围墙上镶嵌的海鸥铜雕,下方有两格石砖被涂上了不属于这面墙原有的、乌克兰国旗的蓝色与黄色。
后来才知道这整个区域,是苏联时期建造来纪念1918年俄罗斯内战罹难的布尔什维克份子,和二战(对抗纳粹的)阵亡将士的。然而前者指涉的战事有部分伤亡就是在对爱沙尼亚的攻击中发生,后者也有好一部分涉及非自愿的强迫征召,使得整个场域纵使在建筑设计上有其特殊之处,也在1991年爱沙尼亚重获独立状态之后,成为最具争议性的建物之一。加害者强行安上的“纪念”太过刺眼,有35米高。那个方尖碑就这么高。

同样一片雪地里与之对立的是一道长长的黑墙,是2018年新设的区域,史观与那些一时拆不了的建物对抗。
靠海的一侧记载是苏联占领时期的压迫——或用他们的修辞来说,暴行——与本地的反抗行动。对精英阶层、公务员、军人、一般民众的,强制流配、强迫劳动、集中营、歼灭行为,以当年人口来算,相当于每五个爱沙尼亚人就有一个受到牵连。
(有点不习惯但又有点羡慕,能以暴行称呼暴行、直呼压迫为压迫的地方。不用犹豫,不能犹豫,没有犹豫。想起内生于自身的认同不适,与语言能力的扩张如何太常来自于逃避直面。)
再往更里面走,会到一处一开始看以为是聚集一大群苍蝇的墙面,后来读了一下墙上的句子才发现那应该是蜜蜂,群聚在蜂蜜与苹果树下的蜜蜂。
“千千百百个我们在外零落/更多更多的我们回家/带着辛劳与慰藉/重聚于苹果树下”

周围雪地上那些因为没了叶子而难以辨识的树,应该就是苹果树了,这块角落的定性是家门前的庭院。同样难以辨识的还有自己早前走过的地方,可能就有些是苏联时期建成的结构里既有的大面积墓园。已经试着不要乱走,但雪剿平一切的姿态让人想到台风天听过的那些,因为淹水而难以辨识大排或鱼塭在哪导致的意外。应该没有乱踩到什么吧。都是雪。
墙的另一面是夹层结构,铸上约两万两千名已知的苏联时期爱沙尼亚罹难者,“这里记载的远非最终名单,仍有大量不知所踪且难以追溯的爱沙尼亚人未能收录于此,若有遗漏欢迎向有关单位提出。此外,这里也纪念苏联强制流配政策下出生于外地或于外地过世的,未能留下名姓的爱沙尼亚婴幼儿。”夹层中有缓坡流过,两侧可以看到有人留下玫瑰或蜡烛。还没谢的玫瑰,与还在烧的蜡烛。
天气好的时候(感觉是要等到日照一天20小时的那种时候),缓坡上端的尽头会是沿着夹层斜射进来的阳光;天气好或不好的时候,另一端都和既存无法拆除的建物一样向海而去。那一头留下的铭文是:“我们紧抱彼此/如惊惶未定的蜂群/我们紧抱彼此/一起向海而去”

但那个紧抱彼此的彼此又是谁呢。
高度冲突的史观在眼前这一片有几面足球场大的雪地对打,一场多年的德比。
几个月前刚落地不久看到一条内政新闻,大概是爱沙尼亚政府将裁撤国内现存以俄语为主要教学语言的学校(拉脱维亚也有类似政策)。波兰文老师在期末聚会说到,在那所学校主修Russian Philology的学生(据他所说,一直以来这个系有很大一部分学生来自本地的俄罗斯裔),非常有可能在完全不会爱沙尼亚语的情况下毕业。
“怎么可能,就算学术语言是俄文,完全不会爱沙尼亚语怎么活?”同样也修波兰文的K问。有点可以理解他的追问,该校预计修课一年或以上的学生,在校期间必修6学分爱沙尼亚语,在国籍上算是“本地人”的俄裔爱沙尼亚人,真的有可能完全不会这门语言吗?
“他们不用会。俄语没到精通或母语程度进不了那个系,老师也都讲俄语⋯⋯他们从小到大都在自己的社群里,不用会爱沙尼亚语也能活得好好的。”
他们不用会。They don’t have to. 从老师的回应里感觉到一股“为什么他们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