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五八年二月十二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正式联合发布指示,要在十年内全国范围内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直到一九五九年七月十日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讲话,当说到农业四十条要修改时,还讲到麻雀问题。他说:“有人提四害不行,放松了,还要搞,麻雀现在成了大问题,还是要除。”可是到了次年三月,毛主席为中共中央起草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虫,口号是‘除掉老鼠、臭虫、苍蝇、蚊虫’。”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除了一言堂,毛泽东不懂科学,不肯认错之外,还有一个中国文化的原因,就是凡事总爱凑个四字,除三害不如除四害过瘾,结果麻雀成了垫背的。
五月十七日是星期六,那时一周只休息周日一天,周六还是正常上课的日子,可我们都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了。下午坐在教室里就可以听见临近班级的欢呼声,我们都知道是老师在布置打麻雀,我们当然也坐不住了。我们的老师姓石,脸上有些麻子,已到中年,现在想也就三十五六,据说是老姑娘。她平时不苟言笑,总穿笔挺的西服裤和半高跟的皮鞋,我们都很怕她。
石老师看我们没心思听课了,也就停讲了,开始询问谁会爬房。这在过去就是追查肇事的前奏,可今天她也一反常态,非常和气地问我们。男生当然不甘落后,纷纷举手,好像红色电影中解放军战士争着上前线似的。于是石老师选了些常常为此挨批评的学生,当然就是艺高胆大的同学了,作为上房骨干。我平时绝不是调皮捣蛋的学生,可为了上房过去也被石老师当全班面批评过,她真是很担心我们摔下来。这次靠这个历史资历,我侥幸也被选中。当石老师手指向我时,有一种激动的感觉,就好象后来造反派被平反的感觉一样,因为上房终于光明正大了,我们这些为此挨批评的人终于扬眉吐气了。其他过去胆小慎微的男生和听话,爱告老师状的女生属于地面部队,是为我们占角助威的,显得有点灰溜溜的。我们则擦拳磨掌要打一场毛主席亲自指挥的人民战争,从心里支持除四害(当然讲卫生就另说了)。按照北京市的统一规定十八日,十九日和二十日学校停课,党政机关停工,商店基本停业,工厂也基本停产。全力以赴消灭麻雀。
五月十八日是周日,我三点多就起床了,天还很黑。我获准把家里最好的竹竿带到战场,那是一根约三米长的直杆,我一路挥舞从兵马司东口走到西口的兵马司小学。我觉得自己好像长山赵子龙,手持长枪,于是频频向树枝,黑影扎将过去,好不威风。想想明后天也不上课,正大光明爬三天房子,心里乐开了花。
到了学校,不少学生比我来得还早。由管体育的老师把我们这些获准上房的男生召集起来分配上房地点。兵马司小学的瓦房有上百间,我们基本上一人分配了一间。我上去才知道,这些大瓦房很高,几乎比家里或我们在操场北边爬的房高了一倍。说实在的,我那时十二岁,一个人吹牛没什么,但真上去了,我的腿马上就软了。我只好爬到屋脊上,在那里也不敢站起来,就骑着屋脊一点一点往前挪。到了房子的中间,左右都是斜斜的瓦垄,只能看到远远的院子里都是拿杆子和旗子的学生。天开始发亮了,我也不敢抬头。大凡在高处,抬头就格外害怕。我的任务是在发现有麻雀,或者说有鸟飞过的时候挥杆呐喊,使麻雀不能停下来休息。
这个全民动员、大兵团作战围歼麻雀的办法是由党和政府直接指挥的,必须在全国同时行动才可能成功。毛主席说只要有了党的领导,任何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这话可真不假。我想这也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北京从五月十八日起,大战三天,……男女老少,一齐上阵,用“轰、打、毒、掏”的综合战术,给麻雀以歼灭性的打击。在此三天内,每晨六时前,参战人员必须进入阵地,大街小巷、院里院外、楼顶、墙头、树上,鞭炮齐鸣,竹竿彩旗一齐挥动,处处吆喝,强迫麻雀飞翔。政府还组织民兵火枪队埋伏在市郊,阻击围歼,并在一些空场施放毒饵。中午和傍晚还进行掏窝搜索,不给麻雀以喘息的机会,使之累死、饿死、毒死、打死,以获全胜。据《人民日报》的一篇通讯报道,北京市在一天的突击行动中,累死、毒死、打死的麻雀就有83,200多只。
我在房顶上可以听到如浪潮般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一阵阵传来。那必定是一只该死的麻雀陷落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还在挣扎。每到此时,我也就把竹竿挥舞起来。等到害怕的感觉逐渐消失之后,我又觉得骑在屋脊上呼叫就好像和张飞骑在马上手舞仗八蛇矛一样威风。我开始站了起来,在房上行走,胆子越来越大。到了下午五点,才恋恋不舍地下来回家。
回到家,发现地质部的工程师就在我们家的房顶上战斗,我连忙爬上去。没想到人家大机关装备得就是比我们小学好。他带到房顶上一盒子爆竹,有麻雷子(一响)和二踢脚(两响,第二响在空中爆炸而成)。看到我这个孩子上来,他就统统给我了,这是平常家里过年都舍不得花钱买的宝贝,现在交给我随意放,我的兴奋可想而知。尽管在旁晚,麻雀和其他鸟已经基本绝迹了,我当然不管有没有麻雀,把爆竹一个接一个地放了。北京有句土话叫撒欢,就是随意取乐的意思,那时我们孩子真是撒了欢。
三天下来,学校战果辉煌,一共抓到三只麻雀。我亲眼看到的一只是累死的,先在墙头上喘息,几十个学生在下面呼喊,麻雀实在飞不动了,一头扎了下来,活活摔死,嘴角出血了。当时流传的一句顺口溜是“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吸人血,招病害,偷人粮食搞破坏”。我们孩子在这样的教育下,对飞鸟根本没有同情心。我们觉得无论什么苍蝇,蚊子,老鼠,麻雀还是右派分子都是死有余辜。其实不光是麻雀,这么大的阵势,什么鸟也活不下来。
消灭老鼠采取的是另一种战术,就是要求每一个成年人上缴老鼠尾巴。无论是毒死的还是老鼠夹子打死的,都需要把老鼠尾巴剪下来,用报纸包好交到所属的学校,工厂或单位,作为战绩的凭证。看起来是无法造假的,因为毕竟还没有人看到过两条尾巴的老鼠。可是世上的事就是出乎想象。一天我查看厨房的老鼠夹子,竟然发现只拍到一条老鼠尾巴,断尾的早已抱头鼠窜了。结果在上缴的压力下,我的一个表哥就把这个还活着的老鼠的尾巴作为战利品上缴了。
消灭蚊子是另一种全民战争。那是在规定的一天晚上,西城区所有居民在室内把事先领到的六六六粉用烧红的煤球点燃呕烟,全体人员一律在院子里和大街上等候两小时。时间一到,记得是夏天刚蒙蒙黑的八点来钟,烽火四起,辛辣刺鼻的白烟冉冉升起,十来分钟之后,院里,街上就笼罩在毒气之中,聚集的百姓,扶老携幼当街咳,咳声直上干云霄。
我们孩子当时一跑就口干喉痛,无法尽兴,站在外面无所事事,觉得时间过得格外长。两个钟头后回到家里,一进屋们,味道很大,眼泪立马被熏了出来,一晚上都昏昏沉沉的。印象中这样的会战有不少次,有时好像属于一个街道委员会管辖的范围也会放毒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