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却峰回路转。2023年年底,元氏县法院一纸裁定:
案子已过追诉时效,终止审理。
这看似是给案件一个了结,但对于张捍军而言,纯属晴天霹雳:
他要的并不是“你没法追究了”,而是明明白白的“你没罪”。
如果说刑事追诉的时效可以把嫌疑一笔抹消,那么当事人二十多年所承受的创伤和代价又该如何偿还?就在他准备上诉时,中院也立刻以“程序违法”为由撤销此终止裁定,再度把案子发回。对外人而言,只觉得荒诞:又发回?当真要从头来过?
这才有了2024年12月的第六次开庭。庭上,辩护人试图申请提级审理或异地审理,因为在元氏县这块地方纠缠太久,已难言公正。但法庭仍在坚持本地继续审理,具体结果如何,依旧难以预料。
法律,本该是定分止争、主持公道的最后一道防线,怎会在如此一桩不算复杂的纠纷上,耗掉了三十年?
我可以将之比作卡夫卡《审判》的现实版:当司法程序被权力或人情阻挠,法槌和卷宗就成了形式化的摆设,真正的审理进入永恒的拉锯。
石家庄中院屡次发回,根源不在于他们看不懂案情,而是冥冥中有只大手,让真相无法戳破。元氏县法院也许有办案人员看得透彻,可他们明白动真格就要得罪一系列后台,自己仕途也许会被连累。于是,最稳妥的方式就是:
或一判到底,让中院继续发回;或干脆不判,晾着案件直到相关人等都退休离职。再然后等时效将其覆盖。
所有责任都能被时间吞没。
张捍军的个人命运,只是这些权力角力之下微不足道的棋子。当他一次次试图申诉、上访、找媒体,发现自己永远处于被“踢皮球”的状态。他像在法律迷宫里奔走,却时常撞上“此路不通”。他的家庭更无奈:妻子的下岗,两个儿子事业受阻,这些本来该属于一个普通家庭的幸福生活,全被三十年的空转消磨殆尽。身边也有好心人劝他:“要不就算了吧,别再折腾了。”可他放不下,“无罪是无罪,为什么要用一纸‘过了诉讼时效’来敷衍?”他要一个清白。
那些关心此案的人也会好奇:难道就没有更高层的司法机关能揪出当年的问题吗?毕竟,这类造假病历、伪证之事,一旦彻查,胡院长等人难辞其咎。可三十年过去,风云变幻,许多关键证据和当事人早已不见踪影。当初可能有“护犊子”嫌疑的领导,也早退休或调走。再者,一旦翻出旧账牵扯太广,某些人未必乐意掀起惊涛骇浪。当年的民事案和强拆住房也一样——就算判张捍军赢了,可谁去执行?这是一个荒诞而又真实的司法现状:当事情牵涉多方利益,最便捷的处理方式往往就是拖:
拖久了,当事人自然疲软,社会也遗忘了真相。
说来也神似古今许多冤案的影子:清末时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也曾错判连连,最后靠舆论与朝廷介入才得以翻案;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写“吃人”的社会,也可以视作对种种体制性的黑暗隐喻;卡夫卡构筑的“荒诞官僚体系”在这里活生生地显现。只是换了个时空,换了一群人,但套路如出一辙:当外力足够强大,法制就可能变形,当事人的悲剧就没完没了。
人们常说“正义不会缺席,只会迟到”,可若迟到的代价是三十年,是否真的还能称之为正义?
反观案件里每一次发回、每一次重审,都像一次循环往复的仪式。某些法官或许心底有数,但是:
表面文章必须做足。
开庭、举证、采信所谓鉴定,形同走过场。最讽刺的是,张捍军若真的有罪,他应该被关完三年刑期就结束了;若无罪,那当年第一次判决就存在严重问题。而现在他处于既不是服刑、也不被宣告无罪的诡异状态中:在社会眼里依然是“有案底的人”,在法律文本里却悬而未决。这种尴尬的身份扭曲,更是对当事人尊严的一种漫长摧残。
这或许比真坐牢还难受。真坐牢,关三年就能出来,他却被困了三十年,哪怕随处走动,梦魇也徘徊不去。
如今,案子再度回到元氏县法院,照往常规律,也许又会经历一番漫长耽搁。要么再下一纸“终止审理”之类的裁定,要么干脆继续发回。张捍军还在苦等,他说自己已经老了,可还想给儿子们一个交代;那些年收破烂攒下的微薄积蓄,大多也花在了各种“申诉费”、往返路费上。
放在一个讲求效率的时代,我们总期待法治能给每个公民以及时的答复,可多少像张捍军这样的案子,却被层层关系束缚,变成永远的遗忘。三十年换了几代审判长,那摞卷宗在档案室里泛黄。有人说这是一个“死循环”,除非有极大外力介入,否则难见终局。
至于那一直逍遥法外的“胡院长”,是否还健在?是否早已悄悄退居幕后?对方当年证言造假、病例疑云,也许都被埋进了时光里。
张捍军仿佛是一位想要获取通行证的旅人,却被告知:“前面已有很多人在排队,你等着吧。”
等了半辈子,却连队尾都还没摸到。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件民事纠纷演化出的刑案,非要这么反复?为什么明明漏洞百出,却没人纠正?可所有疑问到了现实层面,只能换回一声长叹。
也许,这桩普通人听来匪夷所思的案件,还会继续荒诞下去。也许某一天,上级法院真的拍案而起:我们彻查!到那时,当年的人证物证又是否能找齐?也有人寄希望于媒体和互联网:“只要舆论够大,就能把盖子掀开!”但在信息泛滥的时代,这起“元氏县三十年未决案件”能获得多少聚光灯?多少轰轰烈烈的新闻,三五日便被下一个热点替换。
久而久之,风过无痕,人们仍然相信正义只是迟到。
倘若一切依旧,张捍军只能继续和他的家人守在那个寒冷的角落,等待法律的最终说法。可正义若要再来,也许他已白发苍苍,孩子也步入中年,他多年被搁置的冤屈又如何弥补?
当法院因多重关系牵制而无法发力,反而成为“踢皮球”的场所时,老百姓就只能进退维艰。
如果拿《聊斋志异》里的各种阴阳怪谈来类比,仿佛只有走到“鬼神出面”那一步,才能惩治作恶者,还无辜者一份清白。可这是21世纪的中国,理应:
相信法治,而不是神鬼。
对观者而言,这件事越看越荒诞,却又带着一抹揪心的冷静:倘若法律能被随意“关系化”,谁又能保证自己哪天不会踏进另一个无底洞?
每一个荒诞的案件,都在提醒整个社会:明面上的法治建设若只能停留于口号,而对具体的冤屈与舞弊束手无策,终究会动摇公众对公平正义的信任。几十年过去,他手里拿不出一纸正式的无罪判决书,也领不到任何赔偿,更别提重回人生正轨。天大地大,却容不下他一个普通人想讨回公道的执念。
这正是本案最令人心惊的地方:它没有电光火石的惊天阴谋,也没有轰动全国的大案背景,只是一点人情权力的暗流,就把一个家庭彻底绞入三十年的泥沼里。
或许多年后,当历史翻过这篇,只有泛黄的卷宗和破败的庭审记录,才能见证当年那辆自行车撞击引出的荒诞剧。有人会写进教科书说:“你看,这就是当年司法改革前夕的某种顽疾啊。”
可那时,张捍军还活着吗?还在排队吗?
当然,我们仍希望有奇迹。希望某一天,能有一个有担当的法官或某位领导,将这个案子彻底调查,把当年的伪证、造假、权力干预都拔出水面,给张捍军一个堂堂正正的结论:或许是无罪,或许另有真相,但无论如何必须透明清晰,经得起推敲。
这才是法律应有的终局。
只是,这个奇迹会不会在迟到三十年后,继续迟到四十年、五十年?谁也不敢打包票。
而我能做的,大概就是将这荒诞的故事写下来,告诉更多人:当一个司法案件进入“马拉松”状态,法律的正义性已在一次次发回与拖延中被耗尽。当事人早就筋疲力尽,旁观者也看得麻木不仁。
只有将真相公之于众,让更多人质疑、呼吁,才有微薄的可能让这个死局破开一丝缝隙。卡夫卡的审判固然阴郁,但是:
这里的现实,远比小说更具杀伤力。
若我们不对这类现象保持警醒,它就可能成为常态,吞噬更多人的命运。
时至今日,元氏县那条街或许已经拆迁改建,春寒料峭的风里也许早有新的商铺和车流。胡院长当年咄咄逼人的模样,年轻母亲的苍白面色,围观群众七嘴八舌的劝架,都成为模糊的回忆。可那桩在档案室躺了几十年的案件还没有盖棺定论,程序依旧空转。
翻案需要排多长队?没有人知道。也许在某个冬天,一纸判决才姗姗落下,或许会再次引得世人一声叹息:真相来得太迟了。
但愿这样的荒诞,不再被复制,但愿每一桩纠纷都能依法及时落幕,给当事人公道和尊严;但愿所有的“马拉松”审理都能尽早结束,让正义不再被时间侵蚀。世界依旧车水马龙,但愿下一次的自行车擦碰,只是普通的民事纠纷,而不是谁的人生悲剧起点。毕竟,三十年说长不长,却已经能毁掉多少希望?我们期待的法治,应该让每一个人免于这样的苦难。
愿这场绵延三十年的司法马拉松早日落幕。
写于2025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