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洁并不是最早发现河南血祸的人,1995年,在血站工作的医生王淑平发现有艾滋病感染者卖血,由此成为第一名"吹哨人"。地方卫生部门不接受她彻查血站的建议,她开始到北京上访,付出的代价是被开除公职、婚姻破裂,只身前往美国,直到2019年在犹他州因心脏病去世。
而高耀洁持续的、坚定的发声,促使艾滋病在中国被更多人看见,无数志愿者、媒体工作者和学者奔赴艾滋病村,在新闻审查和政府封锁的重重障碍之中寻找一丝缝隙,救助艾滋病患者,推动艾滋病成为公共议题。
在帮助艾滋病感染者的过程中,政府漠视感染者、打压民间活动家的行为让胡佳感到愤怒,他的抗争也越来越坚决。
【图略】2003年3月9日,中国活动家胡佳在北京展示来自中国河南省的艾滋病患者照片。(REUTERS/John Ruwitch/Files(CHINA))
2005年,胡佳决定协助以李喜阁为首的输血受害者向政府请愿。李喜阁在1995年因剖腹产输血感染艾滋病,又传染给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年仅九岁时去世。李喜阁试图起诉医院,但法院拒绝立案,她不得不联络其他受害者上访,从一名普通的县城职工变成民间活动家。
"非典"之后,中国政府开始注重公共卫生问题,2003年,国务院宣布了防控艾滋病、救济贫困艾滋病患者和孤儿的"四免一关怀"政策,并开始试点实施,但输血感染艾滋病的受害者索赔仍然无果。
胡佳和河南的50多位输血感染者聚集在郑州,希望在11月7日全国艾滋病综合防治示范区经验交流大会召开、国务院副总理吴仪前来参会时递交请愿书,但警察提前维稳,带走30多人,李喜阁和其他感染者不得不逃离。
胡佳在7日上午只身携带请愿书前往黄河宾馆。被警察扭送到派出所的过程中,他遭到两次毒打。所幸,卫生部的一位司长阻止了郑州警察拘留他,于是警察强制胡佳在他们陪同下前往洛阳、焦作游览,并"考察"官方的艾滋病防治成果,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旅游"。在白马寺,路人看着胡佳被撕破的衣服,感到分外好奇,胡佳则大大方方地讲述自己因递交请愿书被打、被旅游的经历,令警察分外尴尬。
2006年2月,由于胡佳参与人权活动,他不得不辞去艾滋孤儿救助组织"爱源汇"的职务,以便保护机构。一周多以后,他被警察绑架,秘密拘押41天之久,获释后,他发现自己的乙肝转成了肝硬化。同时,他也知道了另一件事:当时已经病重垂危,无法进食、排便的郭明久一直牵挂着他。
"高老师后来告诉我,郭老师一直在问,胡佳找到了没有?"胡佳回忆,他获释后不久,就听到了郭明久去世的噩耗,立刻赶到河南去探望高耀洁,并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那个时代,对维权人士和家属葬礼的管控远不如现在严密,美国、香港、台湾等地的公益组织纷纷通过电话和赠送花圈等方式表达悼念。尽管痛失伴侣的高耀洁常常痛哭,但和胡佳等人坐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在继续讨论艾滋病工作。
村民成刚:"在我眼里,每个生命都是刻骨铭心的悲剧"
【图略】2003年11月29日,世界艾滋病日一天前,河南省的艾滋病患者在村里的诊所接受静脉注射治疗。(REUTERS/China Photo ASW/FA)
随着民间的呼吁、帮助和媒体的报道,艾滋病逐渐被中国政府重视,农村艾滋病患者的处境也得到越来越多的改善。2006年3月1日,"四免一关怀"正式在全国施行。
然而,政策的改善来得太迟,许多艾滋病感染者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去世。
"相当一部分发病的患者都死了,加上国际关注,政策也来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艾滋病公益人士认为,艾滋病患者救助政策的推进,与存活感染者的数量有一定关系:当血祸已经过去十年,许多艾滋病患者去世后,政府提供免费药物和经济补助的负担小了很多。
对幸存者来说,这场浩劫终究是一道伤疤。
记者在2023年的春季前往河南上蔡县城,从表面上来看,上蔡与其他中国的县城并无区别。县里有了肯德基,也有了近年最时髦的中式茶饮品牌。不过,在大巴车出入上蔡的路上,离上蔡越近,麦田里的坟冢越多。
【图略】2006年11月29日,河南省开封市郊的一个村庄里,一名艾滋病患者在妻子的坟前哀悼,他的妻子死于艾滋病。(REUTERS/Stringer)
一名出租车司机回忆,艾滋病最严重的几年,许多极度贫困的艾滋感染者失去了生计,只能靠拦路抢劫、敲诈勒索为生,导致上蔡人不敢路过艾滋村附近。高耀洁在《中国艾滋病调查》中写道,对艾滋病患者的歧视带来许多社会问题,例如艾滋病患者偷窃、组成敲诈团伙,在村边公路通过"碰瓷"的方式冲撞来往车辆,摔倒在地,要求赔偿,最多的时候,敲诈一次货车甚至能要来4万元钱。直到2004年,这种现象仍然存在。
记者找到了曾经协助胡佳等人的村民成刚,他介入艾滋病救助工作,是因为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感染了艾滋病,感染者和家属通过正常渠道向当地卫生部门官员反映,官员只是说:"谁让你们去卖血?"
成刚不愿回忆前妻的死亡,记者提及艾滋病时,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以防有人听到。他甚至记不清一些事件发生的具体年份,"巴不得丢掉那些记忆",他说。
为了替患者和孤儿寻求帮助,成刚带着微薄的打工收入去寻找媒体,但没有媒体愿意报道,他又找到了北京的NGO,此后,他成为了NGO在河南的合作伙伴。成刚负责协助志愿者进村,救助艾滋孤儿,并写下艾滋病村的真实情况,其中一部分甚至在中国疾控中心下属的媒体发表。
这些工作为他惹来了麻烦,一次,他用笔名发表的作品被当地官员看到,官员到村里来打听,成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问道:"找到这个人怎么办?"官员答道:"抓了撂监狱里去!"成刚吓得赶紧逃离,"鞋子都跑掉了"。为了逃避骚扰和追捕,他露宿过田野、坟地,一度跑到北京,借住在NGO工作的朋友家。
后来,成刚写下的故事被集结成书。他统计了本村2000-2005年死于艾滋病的298人的姓名、性别、死亡时间和年龄,详细记录了部分人为了盖房子、娶妻卖血,最终死于艾滋病的故事,他写道:"对于国家,他们也许是数字,可是在我眼里,每个生命都是刻骨铭心的悲剧。"
【图略】2009年12月1日星期二,在北京南站举行的世界艾滋病日艾滋病宣传活动中,一名抗议者戴着写有"血液制品感染艾滋病"字样的口罩,与其他人一起抗议。(AP Photo/Andy Wong)
这本书注定无法在中国正式出版,只能由公益机构印刷,储存在民间社会研究机构传知行的仓库里。然而,2014年,传知行被查抄、关闭时,这些书也作为"非法出版物"被没收。
如今,时过境迁,成刚也不再"对抗政府"。他开了一家店铺,重新结婚生子,成为了小康之家。他仍然关注着过去并肩战斗的人们,除此之外,他不再过多关注公共事务。
成刚最为挂念的,是已经风烛残年的桂希恩教授。1999年起,桂希恩多次潜入艾滋村,调查疫情并为村民义诊。成刚用一辆破破烂烂、没有空调的车载桂希恩进村,六十多岁的桂希恩教授热得满头大汗。成刚去湖北探望过桂希恩教授,他说,近年来桂教授已经老迈,神志不清,但桂教授的家人告诉他,偶尔,桂教授会念出他的名字。
寻访存活的艾滋病感染者,已经越来越难。
李喜阁也已经销声匿迹很久,她曾经是中国最著名的艾滋病感染者之一,频繁地参加上访、应NGO和北京高校邀请赴北京讲学,甚至在2005年12月世界艾滋病日期间,登上中央电视台新闻会客厅栏目和北京新闻台"人生热线"节目。2006年,她到卫生部上访,被原籍公安局刑拘,取保候审后仍被软禁。
【图略】李喜阁(右)与高耀洁的合影(爱知行网站)
2009年后,网上关于她的消息越来越少,现在也几乎没有人能够联系到她。根据多个信息来源提供的消息,她与政府的关系有所缓和,回归了平静的生活。
胡佳有时候会想念李喜阁的二女儿琳琳,当年,他曾经认琳琳做干女儿,李喜阁带女儿到北京治病、上访时,胡佳的母亲主动提出邀请她们到家里吃饭,毫无恐惧与歧视。"琳琳已经是成年的大姑娘了,不知道结婚了没有,"他自言自语,当他提到琳琳或许只能和艾滋病感染者结婚时,语气又充满了遗憾。
李丹:寻找温和的空间
【图略】李丹(左一)与高耀洁的合照(受访者提供)
随着河南农村艾滋病问题逐渐解决,以及中国政府对民间组织的不断骚扰,当年关注艾滋病议题的志愿者们四散天涯,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有人选择了淡出社会活动,有人将议题转向人权和民主化问题,也有人选择更加温和的公益活动。
李丹曾经是与胡佳一同工作的志愿者,他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天文系,硕士阶段研究太阳物理,2004年,他决定放弃学位,成为全职志愿者,创办了NGO"东珍纳兰",东珍的北京办公室与亚洲促进会合作成立了"惟谦艾滋法律中心",协助艾滋病患者维权,并开展引入国外防艾经验、高校艾滋巡讲等工作。河南办公室则致力于救助艾滋孤儿,在商丘市开设了东珍艾滋孤儿救助学校。
2008年惟谦的一份特刊记录了东珍孤儿学校遭到骚扰的情况:商丘市本地活动家因协助开办学校、接受外媒采访而被以"聚众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刑拘,当地政府"每天派便衣警察跟踪员工出行、派人深夜闯入东珍员工宿舍进行恐吓骚扰……由便衣警察或雇佣村民对员工进行抢劫和殴打。"由于当地政府的压力,学校最终停止运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