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本:这个问题很有趣。我一般会这样回答:democracy这个词的中文怎么说?民主,对吧。我会说,作为一个外国人,我没办法准确评估中国是不是民主,因为我不了解这个词汇的全部背景。但是如果我们讨论是英语语境下的民主,这个词有非常具体的含义。如果我们用这个含义去衡量的话,它不适用于中国。
这个问题在课堂上出现过几次。我自己不会主动提起,但是如果被问起,我一般会用这样的方式回答。大多数情况下事情就这样顺利地过去了。
我必须说,学生们本身也相当聪明。他们也意识到这些问题的敏感性,知道最好不要经常挑起这些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的讨论。
不赞美就是潜在的颠覆
杜本在中国工作、生活的九年,是中共最高领导人习*近*平加速集权的九年。中国进入空前打压言论自由,大肆宣扬个人崇拜的“习时代”。
杜本:我有一些来自其他国家的同事,他们被中国安全部门传唤、盘问,要他们交代正在从事的工作,发表的东西。我没遇到这种情况,但我当然知道这些事情确实发生过。
我觉得他们在课堂上讲的东西肯定会引起当局注意。老实说,我的学生中间就有共产党员,或是渴望加入共产党的人。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和他们说,如果听到什么有问题的言论,你们应该汇报。
我想每一位在中国工作的外国人都会想到这个问题,我可能比别人更清楚这一点,因为我在大学教授国际政治,我自然一直都很注意自己在课堂上、会议上的发言。
言论审查的对象当然不止是老师,也包括学生们自己。
杜本:学生们在确定毕业论文题目时,很多时候,他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做研究,然后突然被告知,不行,你不准研究这个题目。后来我去找过学院的老师。我说,我们难道不应该把规矩定得更明确些吗?到底哪些题目是他们不能碰的?这样他们不至于浪费时间。但是没用,从来没有任何规定。
杜本说,中国像是一个黑盒子,没人真正知道红线在哪里。你只能去猜、去摸索,一切都是隐晦的、不可名状的。
杜本:至于红线,它们似乎总是转瞬即逝,始终在变化中。这些年来,红线肯定是收得更紧了,但是人们很难预料,哪些话能说,哪些又会给你惹上麻烦。当然,新疆问题是一个很明显的禁忌。
我也清楚地记得,2017年中共19大以后,当习*近*平的任期限制显然要被取消时,那时候人们有很多窃窃私语。你可以在学术界听到人们有不满,有担忧,学生们也是如此。但是人们当然意识到这是不能公开讨论的问题。在那之后,言论限制变得越来越多。
我不知道红线到底在哪里,不过俄乌战争爆发后,这显然也被看作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
在中国,杜本接触过很多各式各样的中国学者。有些人百分百忠于党的路线,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也有些人私下里会批评当局的政策,对中国的前景表达忧虑。但是到了公开场合,你永远只能听到一种声音。
杜本:并没有一套明确的指令规定你不能批评领导人之类的,但是从出版物和学术会议上人们的发言来看,我的感觉是,无论过去曾有过什么样的批评声音,哪怕是温和的批评,现在都不复存在了。
有些十年前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如今也会引发人们的担忧。大家不知道这些话今天还能不能说。
杜本意识到,当下中国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趋势是,任何不是直接的赞美,都可能被看作潜在的颠覆。
杜本:从来没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你必须歌颂领导人。当然,有那么几次,有人试图试探我说,你难道不想给《环球时报》写点东西吗?我婉言谢绝了。
疫情之后一切都变了
在中国生活的近十年里,杜本也目睹了这个国家其它领域的诸多变化。人们的收入水平、生活水平提高了,基础设施建设飞速发展,但是让他感受更为深刻的是,整个国家层面的监控日渐加强。
杜本:中国是一个非常专制的体制。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这种专制通常不会有太强烈的感觉。当局对社会有很多监控、管制。但说到实质上的压迫,他们往往采取的是一种非常精准的手段。
新冠疫情疫情期间,杜本被强制隔离了四周时间。他也和其他中国人一道,经历了日复一日的核酸检测和各种人身限制。令他忧虑的是,很多令人窒息的管控措施再也没有取消。
杜本:如果我想从长春去北京,过去我只要用护照买票就好了。现在这一路上,你的护照会被检查很多次。在北京坐地铁时,突然之间你也得出示护照才能买票了,过去不是这样的。更别提所有的电子支付都会被追踪;即使走进校园也要经过面部识别……
这些都让我不再抱有幻想。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控制。当然对于中国公民来说,他们可能不会觉得那么不爽,很多事情他们都可以便捷地、毫不费力地完成。但是对我而言,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在中国生活的最后几年中,从他的中国学生们身上,杜本也能察觉到失望的情绪。
杜本:我的感觉是,这种变化发生在疫情暴发后。当然在那之后,所有的事都变了。学生们开始变得不那么乐观,不那么理想主义。经济环境明显变得更差了,职业前景也没有以前光明。这是每一个学生都会担忧的问题。我们没法苛责他们,就业肯定是他们的头等大事。
2023年6月,中国国家统计局发布的青年失业率达到创纪录的21.3%。今年,中国又有1179万应届高校毕业生面临就业。中国智联招聘平台5月发布的《2024年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显示,他们中一半以上工作没有着落。
杜本的不少学生毕业后选择留学西方。对于这些学生能够学成归来,让中国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他并不乐观。
杜本:我相信他们会努力,也相信他们中很多人有能力在一些微小的方面做出改变,但是他们的对手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政权。让我很担心的是,这个系统会变得越发复杂,越发具有压迫性,越发微观控制民众的生活。
我真地非常希望这些学生、其他中国人,各地的机构、大学能让中国变成更好的地方,但是我们必须现实地看待他们面临的挑战。随着时间推移,一切只会变得越来越困难。
我希望我能说出一些振奋人心的话,但恐怕我的印象就是如此。
“朝鲜化”的中国还有回头路吗?
作为中俄关系学者,杜本过去也曾去俄罗斯调研,如今他不想再踏足那里。眼下,通往中国的桥梁也被截段。在他看来,中国和俄罗斯正在变成越来越趋同的两个国家。
杜本:中国一直是一个非常专制的国家。但是一度,中国似乎找到了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权力交接和权力分配方面更多呈现出一种集体领导,而不是只关注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一种非典型的专制政权。
当然,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如今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从2017年以来,原有的制度、任期限制、年龄限制、集体领导统统不见了。中国已经暴露出自己是一个相当典型的专制体制,做的也都是专制体制做的事。
比如,两个国家都注重一人独大的领导人。我不知道习*近*平是不是需要从普京身上找寻灵感,也许有这个因素。他们二人过从甚密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另一个正在引发讨论的话题是,中国和俄罗斯是不是正在“朝鲜化”?两国是否会照搬朝鲜那样极端闭关锁国、专制集权的政策?
杜本:俄罗斯人肯定在谈论这一点。我想一些中国人也在低声讨论这个话题,特别是2017年以后。
中国和朝鲜一直都有很多明显的相似之处,在政治结构等方面。俄罗斯离(朝鲜)更远一些。但是我认为,俄罗斯现在已经超越了中国,离朝鲜更近,更接近朝鲜式的体系。中国也在往这个方向发展。
不过,我们也不要夸大其词。这中间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不是因为中国的压迫程度不够严重,而是因为朝鲜是个非常极端的独裁政权。没有任何国家能比它更加专制独裁。所以这中间还是很大的距离,但是中国在政治上正在朝着这个方向移动,这一点是很明确的。
习*近*平上台以来施行的铁腕统治让越来越多人开始用“西朝鲜”、”大号朝鲜”讥讽中国在经济、内政、外交等各个方面的全面倒退。中国会沿着“朝鲜化”的道路一路狂奔下去吗?还会出现转变的契机吗?
杜本:契机还是有的,问题是这个契机有多大。我认为在很大程度上,这取决于未来几年中国的经济发展。
真正可能带来变化的就是,如果中国在经济上遇到越来越多困难,而且必须是非常严重的困难。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都在说,如果中国的经济增长率下降到5%或4%以下,人们就会要求变革。我觉得不会,这不是由简单的数学公式决定的。
但是杜本同时指出,人们也不必彻底悲观,中国还有另一个改变的契机,这种改变来自于中共内部。
杜本:关键的一点是,习*近*平创造的这种制度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本人。这就意味着,这个政治体系的命运和这位领导人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如果领导人出了什么事,这当然很可能会导致整个体系的动荡。中国人现在喜欢把类不测事件称为“黑天鹅事件”。“黑天鹅事件”这个术语在当下的中国政治圈非常流行。
这位德国学者说,“黑天鹅事件”总有发生的可能,有时这种改变可能会迅猛到来,出乎所有人意料。
但是,中国的信息匮乏、政治不透明让人们很难预测这个国家正在驶向何方。眼下,世界不得不继续设法与这样一个压迫性政权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