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逝世,引发八九民运,中共高层保守派悍然决定武力镇压,酿成“六四”惨案,赵紫阳也在政治上遭致失败。二十年前这一政治事变,涉及前后两任中共总书记,“邓胡赵体制”终于崩溃,青年学生与民众损失惨重,国内政治环境与气氛也顿呈根本变化。
何以至此呢?
当时,据传有“再退一步即亡党亡国”之说。要维持党国的生存,不惜下决心杀人,乃专制的一番道理。但是,究竟是否已经退步,以及何为“再退一步”,还是有些意思的。
实际上在胡耀邦逝世之前,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那一年,人们想到的是,建国四十周年,一九七九年北京民主运动即“北京之春”十周年,以及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于是有人要呼吁人权,有人要推动改革深入,更有人要反对“官商官倒”之腐败,中共则感觉到压力。到胡耀邦逝世,高校出现了仿效波兰“团结工会”的“团结学生会”,提出与当局对话的要求,八九民运随即展开。
八九民运在政治上矛头直指中国共产党的专制和邓小平的独裁,而基本诉求,集中在公民权利中言论示威的自由、结社的自由,中共则坚持站在社会民众的对面。这一对立,体现在对话的问题上。
中共十三大决定建立社会协商对话制度,显示了“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重大问题经人民讨论”的政治姿态,并规定“分别在国家、地方和基层三个不同的层次上展开”对话。此举之意图当然很好,具体问题则是:谁与谁对话?或者说,谁与当局对话?
在中共治下,公民不得自由结社,不得自由组党,即使自发组织非政党之社团,也动辄被严厉惩处。中共当局极力维持中国社会“一盘散沙”的传统格局,竭力阻止公民“组织起来”。所谓人大,即刻意地避开政党政治,使个人“代表”难以制约党政当局,而即使如此,党员代表或官员代表也还是要在其中占据多数地位,严防民意自由表达。在这样的“根本政治制度”下,社会协商对话的“制度建设”实际上布满荆棘──谁能指望个人能在地方或国家的层次上与政府真正对话?
但是,因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而下台的胡耀邦突然逝世,提供了一个契机。高校学生挺身而出,公开打出了自治“团结”学生会的旗号,要求以民间自发组织的身份与党政当局对话。一九七六年人们悼念周恩来时,曾走上街头,十多年后,在改革开放之中,政治环境与气氛较为宽松,其反应理当有些新意,而国际影响在其中也显而易见。
与中共十三大的政治姿态相比,学生们显然是更进了一步。他们以行动显示,对话应是公民社会的对话,而非重演臣民与官员对话。中国农民在被迫接受集体化之后,即不屈不挠地要求土地承包,终于推着中共走上改革开放之路。中国民众要建立公民社会,一直在试图推着中共向前走,只是至今几无进展──它远远落在潮流后面,还在顽固地企图将潮流拖回头。
几经周折,学生们的要求清晰起来,一是要否定扣 “动乱”帽子的“四二六社论”,一是对话。然而,在社会各界(包括共青团中央)一致肯定学生爱国民主运动,要求中共高层出面对话的压力下,李鹏辩称“没有人说过学生搞动乱”。赵紫阳在失势之后,抢在宣布戒严之前到天安门广场看望学生,只能承诺“对话的门是敞开的”。他告诫学生们,你们还年轻,无论如何,事情将来会起变化,要保重身体。其弦外之音,意味深长。这表明,中共绝不会承认学生自治组织为对话之对手,因为它绝不会在“对话即意味着承认对手身份”上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对话与否,对话如何组织,成为关系重大的事情。八九民运中的“对话”,以李鹏等人在戒严之前会见学生代表,最接近于成为一次对话。而李鹏的态度,恰似当年国共之间最后谈判时宣称“解放军肯定要过江”,他“负责任地”暗示镇压已箭在弦上,那会见只是最后的劝告或最后通牒,要学生们在中国共产党专制权力面前知趣投降而已。
中共保守派大员胜券在握,赵紫阳此时已是失败者。胡耀邦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而下台,赵紫阳反对“动乱”不力,更兼以“不同的声音”而“分裂党”,更成为中共绝不肯饶恕之人。
不过,中共之内出现了胡耀邦,出现了赵紫阳,这样前后两任总书记前赴后继地倒在同一个地方,大概要比毛泽东废黜其前后两位接班人,更有意义得多。
他们两人对于公民社会的成长,是抱着开明的,甚至热情的态度。他们注意倾听民间的声音,解决问题则力图遵循民主与法制。同时,他们不是孤立的存在。不过,庞大的党政机器先前可以挫败毛泽东的“文革”,现在也同样可以将改革开放置于其魔爪控制之下。
然而,即使中共内部还没有戈尔巴乔夫式的人物,只要有现实的社会需要,就能够造就这样的人物。
毛泽东当年眼看刘邓在党政机器中羽翼逐渐丰满,在维持“社会主义”表面胜利的同时,修正他自己的思想与路线的压力越来越大,终于不得不下决心打碎这个机器,以“左派”取而代之。这部机器不能适应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是因为其务实,而它不能适应当今公民社会的成长,却是因为其保守。人民公社崩溃,计划经济难以为继,摇摇摆摆地接受了市场经济在中国复兴,实乃不得已,但威胁到专制的稳固,却更是要命。
但是,公民社会成长的趋势,是基于市场经济发展,而互联网兴起,更清楚地表现出生产力的社会化性质。中国共产党即使仍然心不甘情不愿,仍然要对公民权利厉行控制之能事,却也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弄出个“国家人权行动计划”,无可奈何地滥竽充数。只是,它如此被动而非主动,其实难以阻挡公民社会的成长,却是将它自己的前途,一点点地赔光。
当年,面对苏共的党机器,戈尔巴乔夫终于辞去了党总书记职务,并建议苏共中央“自行解散”,“各共和国共产党和地方党组织的命运由它们自己决定”。胡耀邦、赵紫阳,也先后辞去党总书记职务,尽管他们对中共仍抱着希望,但回眸望去,中共紧握着“六四”镇压的屠刀,仍不肯放手。未来之命运,天知地知,人们只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