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中国土地改革的历程,这份延包合同的荒谬如一枚锈蚀的铁钉,刺入历史的脉络,抽搐着旧日的伤口。1949年至1952年的土改运动,是中共建政之初的一场剧变。它以雷霆手段打破千年封建土地制度,让约3亿无地少地农民获得7亿亩土地。本意是实现“耕者有其田”,这一变革点燃了农民的热情,推动了革命进程,还为工业化提供了初始资源——那些从地主手中剥离的谷仓与牲畜。
然而,这场“翻身”运动实则是一出浸染鲜血的悲剧,远非官方颂歌所能掩盖。分田过程中,乡村变成炼狱,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泥土的腐臭:地主被从茅舍中拖出,钉上土台,遭受公开凌辱——游街示众的耻辱鞭笞、剃光头发的侮辱,以及棍棒殴打、热水烫身的私刑,将肉身扭曲成雕塑。湖南岳阳县策口乡那张农民焚烧旧地契的照片,本该象征新生,却遮蔽了无数家庭的崩塌:地主富农被烙上“阶级敌人”的印记,子女永世在阴影中生活,财产化为灰烬。
(新华社资料照片:土地改革中湖南岳阳县策口乡农民烧毁了旧地契)
历史记录着“左”倾狂热的后果——中农权益遭无端侵犯;乱打乱杀的冤案四起,甚至株连无辜亲族。斗争会以“诉苦”仪式拉开帷幕,农民被驱使编织“血泪史”,继而群情激愤,地主跪地叩首,若稍露反抗,便坠入深渊:棍棒碎骨、热水焚肤、活埋的黑暗。许多地主在耻辱中选择自戕,或被“意外”打成血泥,弃尸荒野,任野狗啃噬。
官方数字讳莫如深,但学者从尘封档案中掘出真相:土改中约100万至500万人死于暴力或自杀。如温泉屯的顾家三兄弟,本是小地主,却被斗得家破人亡,老大老二殒于镇压反革命,老三逃亡成谜;李家三兄弟则直接血染黄土,凝固在永恒的惊惧中。这种残酷,不仅是肉身的撕裂,更是灵魂的焚烧:邻里关系翻脸成仇;乡村熟人网络崩解为恐怖迷宫,昔日互助的乡音化作咒骂。毛时代“文革”的批斗、游街、株连,便在此间孕育,一脉相传。
这鲜血浇灌的田畴,本该孕育丰收,却在1950年代的合作化浪潮中再度枯萎,最终酿成大跃进的饥荒。1958年“大跃进”巅峰,全国涌现约26,500个人民公社,覆盖99.1%的农户,每社平均吞噬4,756户的血汗,土地、耕畜、农具尽数没入集体。农民的自留地与私有器具蒸发,公共食堂的“平均主义”强制推行,生产与消费皆成集体傀儡,家庭温炽被拆解为冰冷数字,甚至一日三餐的自由亦成奢望。这军事共产主义的狂飙,盲目追逐高指标,助长浮夸风,导致粮食产量虚报,集体提留率飙升,蚕食农民的残羹,最终在1959-1961年的三年大饥荒中,爆发出人类史上最骇人的悲剧。
杨继绳在《墓碑》一书中,以档案和访谈揭开极权制度的黑幕:约3600万农民在“公有”名义下,饿殒于黄土高原的沟壑与村舍中,他们的尸体堆积成无形的永恒墓碑——非正常死亡数字相当于唐山地震的150倍,饥饿吞噬了无数孩童的啼哭与老人的叹息,出生率崩跌,乡村化作死寂荒原。这场浩劫,不仅是政策的失控,更是制度的原罪:集体化扼杀农民的生产自主,农村社会血脉崩解,证明若无退出的阶梯,便是国家对亿万生灵的致命枷锁。
改革开放的曙光,于1978年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中短暂绽放,粮食产量从3.05亿吨激增至1984年的4.07亿吨,农民收入同期跃升2.69倍,乡村重获一丝生机。然而,二轮延包如眼前这份合同,又将这自由锁回集体的铁笼:1997年中办国办的通知虽延长30年,却强化集体对土地的垄断,农民仍无恒产可依。这些历史的轮回,从鲜血的分田,到饥荒的墓碑,再到短暂的承包与再度延包,昭示土地改革若不迈向私有化,便永陷国家对农民的反复攫取,人地关系的循环如诅咒般缠绕。
这悲剧岂止中国一隅?放眼国际,与印度殖民后土地改革的荆棘、俄罗斯mir村社的崩解如出一辙,集体模式往往重蹈专制的覆辙,而私有化如台湾1950年代的土改,则催生农业现代化与经济腾飞。当下乡村的镜像,更是这循环的回响:土地承包制下,粮食价格低贱,一斤稻谷不及一瓶矿泉水,成本高企,收益微薄,导致全国抛荒土地超1亿亩,农民宁弃“集体财产”外出打工,也不愿在苦海中煎熬。
这种抛荒,非仅经济失衡,更是微观权力的暗流:村干部为应上级“稳定”指标,强推延包,以“集体责任”规训顺从,却视基层血泪如无物;农民在权力的不对等中被迫落笔,却无力挣脱,土地成空壳,权力化作日常规训之网。这与拉美乡村的闲置荒野相似,国际警钟长鸣:无私有激励的土壤,资源将浪费,酿成生态荒芜与社会撕裂。
前段时间,网络上经济学家李小加的演讲,撕开繁荣的帷幕,露出底下的腐朽。他直言,中国经济奇迹建立在对数亿农民长达四十年的掠夺之上:土地被霸占,价值高达50万亿;工资被压榨,环境被玷污,存款被蚕食;大饥荒中数千万条人命的隐秘注脚,更是这“奇迹”的血债。李小加的呼吁——补偿这笔欠债,方是中国未来的曙光——虽振聋发聩,却也照见问题的顽石:农民,这个曾承载职业尊严的词章,如今已标志贫困、落后与被遗弃的宿命。
核心的毒瘤,便是那著名的“工农业产品价格剪刀差”:自1950年代起,国家以统购统销,将农产品价格压低(粮食收购价仅市场价的30%-50%),工业品却高耸(化肥、农机成本翻倍),每年从农民掌心转移数千亿资金,浇筑工业的城池与城市的饕餮。据估算,这一剪刀差累计剥夺农民数十万亿元——他们的粮食源源流入工厂的熔炉,换来高价的铁器,却无一丝剩余回哺田畴,导致农村贫困缠绕不休。改革开放后,虽名义上松绑市场,但隐形的补贴仍偏袒工业,2023年粮食收购价仅为成本的80%,农民每亩纯收益不足500元。这种剥削,冷酷而精密:农民的汗水铸就城市的高楼林立,却换来微薄的回音,土地从生机的摇篮,异化为永不满足的贡赋机器。
更刺骨的,是农民养老金的凄凉:那些为剪刀差“奉献”毕生的老农,如今每月仅得100-200元的城乡居民基础养老金——勉强够几袋米的温饱,却远逊城市职工的3000元平均水准。他们年轻时交公粮、修水库、响应号召进城打工,付出如江河东逝,却在暮年被遗忘于尘埃:养老金缺口高达数万亿,国家宁补国企的烂账,也不愿偿还农民的“血汗债”。
这冷酷的双标,暴露当政者的伪善——高呼“共同富裕”,却将农民的牺牲封存为“历史贡献”,养老金如施舍的残羹,嘲讽他们的忠诚与幻灭。国际如巴西土地改革的败笔,亦源于此忽略:农民的血汗被工业“消化”为乌有,养老金成空谷回音,导致社会的裂痕蔓延。中国农民的养老金,不仅是数字的鸿沟,更是制度暴力的延续:国家以“发展”的圣名,永续他们的贫困,视亿万老农为可牺牲的“过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