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虽然我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决定用文字记录下这段貌似荒唐可笑,实则伤感悲凉的岁月。顾不得伤疤被掀开瞬间的剧痛了,因为,知情的人越来越少了,能和朋友真诚聊天的机会也不多了,我不想它被湮灭在记忆里。尊重我的“同伙”朋友不愿回首过往隐痛的心情,故此他们的姓名不被提及。
当我们从文革初期的那种身临动荡、变革潮流来临前的,荷尔蒙膨胀般的狂热中逐渐清醒时,便开始犹豫起来。从响应号召关心国家大事开始,文件学了,语录背了。按照“停课闹革命”的通知,我们跟风不落后,也上街扫了一通四旧,写了几张大字报,斗了几回老师,事事听指示,步步都紧跟。
结果,一次靠翻档案、查三代,再举手表决的“推荐升学”的闹剧,毫不客气地把我们踢出游戏圈,只好卷铺盖回家。谁知,两报一刊又发话,要我们返校复课闹革命。难为老师们挨家挨户动员,画了一张不能充饥的饼,给拉回了学校,逍遥派是当不成了。其实复课是幌子,课本没了,老师靠边了,谁给你上课?
我们这一伙,作为老三届初中的毕业班,加上黑五类的家庭背景,等待再拿起书本的幻想已成可望而不可及的镜花水月。那次“推荐升学”的闹剧,虽然已经“Pass”过去,但对于我们何尝不是一次“预警”。
我们几个“同病之人”,常常在老街上无聊地闲逛,听着石板上传来自己的错乱的脚步声。也常常在辗转难眠的黑夜里,躺在床上圆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数格子,仰望天,天高无以援手,俯视地,地广无以撑腰。共同的命运把我们连接,对未来的失望和渺茫,象一只毒蝎子,无时不刻不在吞噬着我们的心。我们时而哀声叹气,时而愤世嫉俗,时而踌躇满志,时而黯然伤神。我们在忧愁中开始喝酒,在迷茫中学会抽烟。这一切都发生在1967、1968年之交。
“梁山是逼上的”,这话经过千锤百炼,有道理。在无路可走,无路可退的困顿中,我们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想起一句话,想起一幅照片。那个人就是周恩来,那句话就是他说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那幅照片就是他掐着腰和一群上海女知青正在微笑地、语重心长地说着(也许说的就是这句话),地点就在新疆石河子农场。
我们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黑夜里,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透亮的缝隙,“新疆”“石河子”一下子成了我们理想中的世外桃源。有了这个人说的这句话,那里肯定不会有“歧视”“排挤”,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要去投奔“新疆石河子”的念头。我们自信,“只要我们有一颗红心,就会为人民立新功”。我们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投奔延安”般的庄严和肃穆。
主意既定,大家便紧锣密鼓地谋划。经过文革大串联,我们有了一些外出旅行的经验。我们敲定的线路是,从巢湖出发,爬“炭车”(专运煤炭的敞篷火车),到蚌埠。再买张站台票,赶一天一趟由上海开往乌鲁木齐的客车,这趟车在蚌埠要停靠的,只要挤上车就好办事。我们选定在8月出发,这是新疆最好的气候时段。一个呕心沥血而的行动计划自此出笼,我们自认为天衣无缝,那首“新疆是个好地方”的歌成天都挂在嘴边哼着。
最后的环节最艰难,为了保证此行顺利,我们相约瞒着家人,待到了那边后再告知。但是我们需要最基本的经济支撑,起码在火车上的一个星期要能吃饱肚子,而且,到了那边未必很快得到安置。于是,我们开始分头回家找借口要点钱。
母亲是乡村教师,自从父亲“出远门”,母亲艰难地带着我和妹妹相依为命。我是个不善于撒谎的人,经不住母亲的盘问,只好道出实情。母亲并没有责怪我,她只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们毕竟年轻社会阅历浅,这种盲目的选择太草率,劝我要耐心等待。还说了一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空话,可我决心已定,无论怎么劝也不回头。
最后,母亲说要去城里给我们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再做安排。不知母亲向谁打听了,(后来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打听任何人),从县城回来后,告诉我说那边和苏联接壤,现在也控制很严。军垦农场不会随便接受外来人员,去了都会当作“盲流”遣送回来的。这个消息彻底击垮了我。
就这样,在母亲的眼泪和“谎言”阻拦下,我们的行动计划最终流产,其他几位“同伙”和我的际遇也大致类同。我们失去了一个可能成为新疆人、成为一名“农垦战士”的机会,须知一个“战士”的名称对于我们来说,是有多大的诱惑力啊!
此次“逃亡”未遂,给母亲带来了更深的担忧。不久,母亲把我送进县城一家私人小诊所,开始了我的一段学徒时光,岂料不到两个月便“出师”了。原来,上面有了新精神:农村的学生回乡,城市的学生插队,一雷天下响,统统当农民,全国都一样。
好像那些大城市“上山下乡”运动的节奏有些磨蹭,直到1969年下半年才见分晓。而我们这儿可利索多了,1968年10月,第一批插队落户的知青就送走了,之所以这么雷厉风行,其实是急于要给“撂荒”三年的小学毕业生“腾床”“让座”。
下乡两个月后,那句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格言,才第一次出现在党报头条。据说,有些徘徊犹豫不愿享受“光荣”的学生,街道单位便“敲锣打鼓”上门“送光荣”。如还有“敬酒不吃”的,干脆强迁户口,断绝供粮了,终于“图穷匕首见”了。
我倒是挺积极,唯恐不被“光荣”,终于挤进了第一批大红的光荣榜行列,这下毫不费力了。那天的欢送会开得好热烈,红旗飞扬锣鼓喧天。终于盼到了向我们“挥手”“前进”的幸福时刻,我们俨然成了即将出征前线的战士,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豪。一束喜庆的阳光,一扫早先“逃亡行动”挫折后压在心头的沉闷和委屈。
欢送会结束,我没有追逐喧嚣的声浪,即时跟随送行的车队出发,而是独自留了下来。我心有不舍,在收容我近六年之久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徘徊,总想寻觅一点值得怀念的东西。眼前一片凋敝荒凉,教室里门窗破碎、桌椅残缺,苗圃里枯草没膝,花木憔悴。几位老员工有气无力地拖动着大扫把……
终于,这里只剩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空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