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今年八十九岁了。她养了四个儿子,现在有四个孙子女和一个曾外孙。
我和我先生在国外相识,皆非元配,又因高山海洋隔阻,谋生俗务缠身,我只见过婆婆一次。她说着一口我听不懂的方言,每次我先生给她打电话,我听着都像在吵架。
三年前,我去拜见婆婆,我先生当翻译,我婆婆对我说了四句话。她的头一句话是:“你挺好的。”
我不大清楚她是向我问好呢,还是夸我好,也许两者都有。她是一个寡言的人,我也不清楚她天生寡言,还是一辈子都没空儿说话。
婆婆生长在乡下,是家里的长女。她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相继去世,留下了四个妹妹和一个抱养的弟弟。那时弟弟才五岁,并且一眼已盲。她拉扯大了弟妹,二十五岁才嫁给我公公——一个农村的小学教员。嫁过去时已经是大女,婚后第四年,她生下第一个儿子,家中长辈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有了儿子,那点儿可怜的家产才不会被外人拿走。此后,大约每隔三年,她就生一个儿子。
大概是1957年,我公公得罪了什么人,被发到更远的山里,半年才能回家一次。他每次出门,总要返回好几次,甚至十几次,查看这个,交代那个。地里一起干活的人看见他这么啰唆,就嘲笑我婆婆。那个家只有我婆婆和我婆婆的婆婆支撑着,我公公总是不放心。
1960年冬天,我公公从山里回来。就在离家二三百米的路上,他走不动了。过路人到家里报信。我婆婆把他背到家,又背到医院。医院不收,因为这样因饥饿而濒死的人太多了。我公公面如土色,还有那从未见过的绝望的眼神。作为当时在家最年长的男人,我先生将父亲僵硬的身体放进棺材里。那时,我先生还不满十四岁,他的弟弟们依次为十一岁和六岁。从此,那个家还是两个女人撑着。
婆婆种田,除了养她的儿子们,她还养鱼、养羊、养猪狗、养鸡鸭鹅兔。她在田里劳作,一碰上田螺就放在腰间的箩筐里。当她走出水田,小腿上经常贴着蚂蟥,一拉,血就流下来。回家路过菜园时,她扯几把菜摘几条瓜。我婆婆不识字,可是上集去卖菜,斤两和钱数算得一清二楚。
我先生刚上小学时,我婆婆给他缝了个书包,他嫌难看,从来不背。他宁愿夹着书或揣起来,所以他的书磨损得特别快。初中时,他被要求参加一次大典,而那次活动又要求都穿白衬衣蓝裤子。当时,我先生是万白当中一点墨。自然,他受到了严厉批评,他回嘴道:“我妈穷,买不起白衬衣。为什么他们在上面看着,我们在底下晒太阳?”
其实,我先生的老家并不是个穷地方,但是我婆婆去水库挑土,从坡下挑到坡上,挑十担只有一分钱。那时我婆婆的婆婆已经六十岁了,乡里人厚道,不让她挑土,就让她发签,一个签就是一担土。虽然她们这样一滴汗一滴汗地干活养家,也不过温饱而已。上中学时,为了省一点寄宿费和一张席子,我先生兄弟俩共一个铺,枕方砖而眠。
我婆婆十分清瘦,耳垂很长。那天,她坐在木椅上,对我说出了第二句话:“他从来就不爱干活,还不让别人干活。”
“他”指的是我先生。这些年来,我是他“不爱干活”的直接受害者,岂有不知。所以,我经常将一顶懒人的帽子送给他,他也一再坚辞不受,理由是他的脑子从来不懒。可是我看不到那里面,怎么知道?
我们合居的头八年,他几乎不务任何家事。每日晨起,他的手永远伸向放在最外面的那件衣服。那衣服当然都是昨天穿过的。如果没人替换那衣服,他很可能永远穿昨天的衣服。当他经常性地倒穿或翻穿衣服的时候,他总是一脸无辜地辩解道:“昨晚脱下来,不就是这样的吗?”
其实,我们家的那位懒人五岁就下地干活了。他干什么呢?他摘茉莉花。茉莉花只有一日好,在花开的那天,必须快采。天蒙蒙亮,全村人举家出动,无论男女老幼,每人身上都绑着个箩筐,摘呀,摘呀,不停地摘。太阳出来,大人下田,孩子们就背着口袋,把茉莉花送到收购站,去晚了,就不收了。孩子们急着赶路,走得满头大汗,乡里人厚道,看见了,就拿水给孩子们喝,那水里还放了蜂蜜。
我先生至今不喝茉莉花茶。我以前不知道,曾托人带过一包茉莉花茶给我婆婆,她节省得很,也都喝了。
我问我婆婆:“他怎么不让别人干活?”
我婆婆说:“大家都在地里干活,他就讲七讲八,他的弟弟们都去听他讲。”
南方的夏天,正当收割的时候,太阳特毒,麦芒刺人。自五岁开始劳动,我先生年岁见长,也逐渐地“变坏”。大约十二岁时,他读光了凡是他能找到的书,甚至抄了一些书,那些书烂在他的肚子里。北京人常说,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那些书烂在他肚子里,烂着也是烂着,所以他一边干活儿,一边讲他从书里看到的事儿。
他的弟弟们一面干一面听,听着听着,头逐渐抬起来,手也逐渐慢下来了,最后干脆都停下来,围在他身旁听。我公公明察秋毫,知道他家老二的劳动态度从来不好,现在居然还教唆他人怠工,于是就开始揍他。偏偏这个老二天生就是个杠头,越揍越不低头,从此就埋下了仇恨劳动的种子……我先生如是说。每当此时,我就如是说:“当时你妈干什么呢?你怎么不见贤思齐呢?”我先生无言,因为连我都知道,我婆婆一定是埋着头,一路割下去,汗珠子砸在地上,洗白了她的蓝布衫。我婆婆家里的孩子都是五岁就下地,干活是理所当然的,你看到母亲、祖母都在干活,你怎能不干呢?
乡下的孩子从来没有玩具,他们捕鱼、捉鸟、种花。秋天里,爬到树上吃一天水果,那可是龙眼树呀。如果发生水灾,孩子们就将门板放下当船,向田野里撑去,他们觉得那是最大的快乐。我先生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冬天,因为那时活儿少。只要活儿少,就是农村孩子最大的幸福。但是,我婆婆长年打赤脚在田里劳动,脚跟长年皴裂,冬天尤甚。在煤油灯前,婆婆坐在床上,旁边放一只碗,碗里放着几块鱼胶,她将鱼胶放在灯上烤软,然后再黏到她脚板的裂口上。
我先生开始有记忆时,家里经常只有他一个人。当突然醒来,他觉得特别孤单,也很饿。小小的人儿就慢慢走到地里去,去找我婆婆。看到妈妈,他心里就踏实了。从地里回来,他趴在我婆婆的背上,那件蓝布衫上积着一层汗碱,他还记得母亲身上汗的味道。当他再长大一点儿,我婆婆有时去走亲戚。每次去,她都抱去一只鸡,提回来一只鸭或一条鱼。每当我婆婆出门,他就在门口等候,远远地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儿,然后是那件熟悉的蓝布衫。如果我婆婆进城卖菜,有时就给孩子们带回馒头或包子,她自己却从来不吃。
我从未见过我先生的祖母,也就是我婆婆的婆婆。听说她出生时就没有发育好,家里以为她活不下来,就把她放在一个路口,有奶的妇女路过时就喂她一口,她就这样长大了。后来她生了四个孩子,只有一个活了下来。当祖母在村口喊孙儿们时,她的声音洪亮而凄厉,孩子们听了,绝不忍心在外多停留。
我先生说,他年幼的时候,很怕祖母会死去。总对祖母说:“到时候,你千万记住,不要把眼睛闭上。”祖母听了,只是笑笑。从十六岁上大学之后,我先生就长年在外。每次和祖母告别,总是担心那是永别。祖母也总是颤颤巍巍地将他送上大路。最后一次送别时,她已经将近九十岁了。她九十二岁的那年夏天,一个下午,她对邻居说:“天很热,我很累,想回去睡了。”过了一会儿,我婆婆进屋,发现她半个身子仍在床外,就上前扶她。那时她已经无法说话,五十年的日夕相处,诀别即在此刻。我婆婆的婆婆眼睛里淌出两颗眼泪,就这样无疾而终。
我婆婆的婆婆过世时,她的孙子远在大洋彼岸。一天,我先生收到一封家信。一见信封,他就意识到这无法逃避的一天终于到来。从来不哭的他,大哭起来。记忆中,他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就是一些夜晚,那些摘过茉莉花的夜晚。星月灿烂,十几里地的茉莉花田浓香袭人。孩子们都坐在晒场上,听他们的祖母讲故事。她的肚子里似乎有说不完的故事,那是代代相传的。那些故事就像她脑子里的许多草药偏方一样,再也不存在了。
我的婆婆不识字,我婆婆的婆婆也不识字,一辈子就养大了儿孙。人们说母爱都是一样的,可是我觉得农村的母亲还是有些不一样。
那天,我婆婆站在门口,她对我说了第四句话:“有你照顾他,我安心。”
我婆婆叫石妹馨,我婆婆的婆婆叫徐兰花。
(选自《温故》(之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