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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棠希|把底层视作牛马?“驭民五术”背后的情绪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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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官要用,也要抛弃,这就是权术的奥秘。天下没有不贪的官员,贪污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他们不够忠心。那些不忠的官员就是异己,利用肃贪的名义清除他们,如此一来,君主既可以高枕无忧,还可以落个反腐的美名,何乐不为?”

很多年前的网络上,苏绰的“具官论”曾大肆流传:

某天,西魏权臣宇文泰问大臣苏绰“何以立国”,对话就此展开。

苏绰的回答让人触目惊心,他说:“用贪官,弃贪官。”

宇文泰又问:“贪官何以用?”

苏绰的话翻译如下:

“贪官要用,也要抛弃,这就是权术的奥秘。天下没有不贪的官员,贪污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他们不够忠心。那些不忠的官员就是异己,利用肃贪的名义清除他们,如此一来,君主既可以高枕无忧,还可以落个反腐的美名,何乐不为?”

“官员贪腐,国君才好控制他们,如果他们不贪就没有把柄,难以驾驭。如果国家全是清官,老百姓倒是开心了,但君主的位子就岌岌可危了。”

“要利用好贪官,用反腐来表明君主的立场,让朝野都知道君主也恨贪官,违法乱纪的是贪官,国之不国不是君主的错,是贪官的错,如此一来民怨就消除了。”

《具官论》

……

这段对话以文言文写就,最初标明的出处是《北史•列传•卷六十三》,后来又说出自《周书•苏绰传》,遗憾的是,两本史书中都没有与之对应的记载。这段用文言文精心炮制的谣言不攻自破。

但是,网络上至今仍然流传着苏绰的这套“具官论”,仍有许多人相信这是古人的权术阴谋,造成难以消除的负面成见。

以此为引,我们要说另外一个流传面更广、影响力更大、情况更为复杂的争议——驭民五术。

所谓“驭民五术”,指的是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

愚民:统一思想,使民愚昧无知,只知道唯命是从。

弱民:国强民弱,治国之道,务在弱民。

疲民:为民寻事,疲于奔命,使民无暇顾及他事。

辱民:一无自尊自信;二唆之相互检举揭发,终日生活于恐惧氛围中。

贫民:除了生活必需,剥夺余银余财,人穷志短。

网络流传的驭民五术

这只是“驭民五术”的一个版本,另有版本在五术之后还加了一句“若五者皆不灵,杀之!”

无一例外,各版本宣称这套帝王权术源自商鞅和《商君书》。

“驭民五术”的说法不止存在于网络,许多出版作品中也有这一说法,例如《西方人文经典演讲录》《历史这么有意思》等等。

那么,“驭民五术”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需要澄清的是,商鞅从未提过“驭民五术”,《商君书》也没有这个说法,甚至连“驭民”二字也没有,“驭民五术”是后人根据该书内容概括而来的。

以中华书局石磊译注版的《商君书》为参照,我们来具体说说这驭民五术。

第一,愚民,有的版本也称“壹民”。其核心理念是统一思想,让百姓愚昧无知,只知道唯命是从。

《商君书》中的确多次出现“民愚”二字,最贴近愚民思想的一句是“民愚则易治也”,民众愚昧就容易统治。联系上下文,它要表达的意思并非是“使民众愚昧”,而是要统一法令,让人人都能守法。

书中其他几处“民愚”与此类似,都不是让民众变得愚昧。

但是,《商君书》中的确存在统一思想、清除儒家思想以及禁止思辩的主张,这与五术中的“愚民”如出一辙。石磊译注版《商君书》前言中也说,“愚民政策”是该书不可取的观点之一。

第二,“弱民,国强民弱,治国之道,务在弱民。”

《商君书》有专门的《弱民》篇,里头也的确有“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一句,直译过来是“民众弱,国家就强;民众强国家就弱。”

看起来十分贴切弱民的观念,但书中所说的强指的是“放纵”,弱指的是“质朴”,合起来的意思“民众质朴就弱,弱就会守法;民众放纵就强,强就会肆意妄为不受控制。”

所以,弱民的字面意思并不是“让民众变得弱小”,而是让民众变得更加质朴。这其实是商鞅“农战”思想的延伸。

在商鞅看来,只有务农才能质朴,才不会变得放荡。“让民众变得弱小”明显也不符合商鞅的变法逻辑。在变法前的御前辩论中商鞅就说过,只要对人民有利,就不必因循守旧。

从国家变强的逻辑上看,“弱民”也不是成功之道。秦国的百姓是国家的税源、兵源,让百姓变弱不等于让国家变弱吗?一群弱小的人又怎么能攥成一个强大的拳头?

第三,“疲民:为民寻事,疲于奔命,使民无暇顾及他事。”

《商君书》中并无“疲民”的说法,这里说的可能是书中的“杀力”,也就是集中民众的力量参加战争。书中的解释是,消耗民众的力量是为了消灭敌人,鼓励民众立功。

也就是说,商鞅并不是让君主无缘无故地去消耗民众,而是要集中这股力量投入战争,这当然会使民众疲惫,但秦国的最终目标是富国强兵,并非疲民。

当时的秦国面临的是生存危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变法是一种战时法治,不是和平时期的治国宝典,所以疲民不是目的,而是可能造成的结果。

第四,“辱民:一使之无自尊自信;二唆之相互检举揭发,终日生活于恐惧氛围中。”

《弱民》篇中有类似的说法,但它的表达是这样的:“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民众地位卑弱就会崇尚爵位,怯懦就会尊敬官吏,这里的“辱”指的是地位,不是侮辱民众,让他们没有自尊和自信。

而且这句话只是一种现状陈述,并非主张让民众处于“地位卑弱”的状态。

说句诛心的话,在战国及后世封建王朝中,民众地位卑下不都是事实吗?统治者根本不需要出台任何政策和措施,普通百姓本就处于社会底层。

《商君书》陈述这个现状是为了引出后面的策略,既然百姓地位卑微又弱小,那就通过赏赐来鼓励他们改变现状,这也是商鞅变法推出军功爵制的理论基础,商鞅的目的,是让地位卑弱的百姓也能通过军功获得爵位。

所以,“辱民”不存在侮辱民众的意思。

至于“互相检举揭发,终日生活于恐惧氛围中”,这应当是指商鞅变法时推行的“连坐法”“告奸法”。

实事求是地说,“让民众互相检举揭发”的确是商鞅变法追求的效果,但他的初衷并非让百姓“终日生活于恐惧氛围中”,而是防止作奸犯科的人影响农战。所以,这一点也存在片面之处。

第五,“贫民,除了生活必须,剥夺余银余财,人穷志短。”

这个说法简单理解就是让百姓为生活而奔波,让他们时刻在生存线上挣扎,无暇顾及其他。

《说民》篇对此的论述是“民众贫穷,那么国家就弱;民众富裕,那么就会放纵自己。”

所以,它并非主张要让百姓处于贫穷状态,而是“令贫者富,富者贫”。

学者叶自成认为,这句话中的“贫”“富”含义不一:“令贫者富”中的“贫”指的是赤贫,“富”指小康或小富;而“富者贫”中的“富”指的是大富、巨富,“贫”则是小康或小富。

《商君书》的意思,一个国家不能有太多赤贫的人,也不能有太多有钱人。可以理解为一种中间状态,不让百姓变穷也不能让他们太富,这是一种极端的“均贫富”思想。

比如书中提到,如果有人通过田地(比如地主)变成巨富,那就让他用粮食换爵位,这样他就不会在耕作上怠惰。

这说到底还是为了“农战”,其目的是防止民众过富而疏于农战,同时也不希望民众贫穷导致国家无法生力。

因此,“贫民”的说法不够客观,它提倡让百姓处于“贫富”的中间状态,而非真正的贫穷。商鞅变法也的确以此为目标,他重农抑商,最终乡邑大治,秦国“家给人足”,这显然不可能是“贫民政策”的效果。

此外,商鞅对军功的高规格奖励也与“贫民”政策背道而驰。一个农民在前线斩首立功,人还没回来这边就给田地、给宅基地,这能是一种剥夺吗?

作家冯唐借用企业管理的法则回应过“驭民五术:

疲民,是指疲于奔命。为什么要疲于奔命?疲于奔命的人民、军队,如何能战胜别国?辱民,更不是商鞅想做的事情。如果军队、人民都被侮辱了,你怎么能期待他们拼命去打胜仗?贫民,剥夺余财,这跟不上业绩管理。

之所以说“驭民五术”只是存在争议而非谣言,正是因为它存在一部分客观的描述。但是,整体分析下来我们又能发现,商鞅所谓的“驭民五术”与真实历史相去甚远,并且也有以今度古的嫌疑。

“驭民五术”中最后一句——“若五者皆不灵,杀之”——情绪化太浓,非但不符合历史,也跟常识相去甚远,所以没有分析它的必要。

在许多人眼中,驭民五术是历代专制君主的常用权谋,不管皇帝们看没看过《商君书》,但是他们的许多做法都跟五术不谋而合。

更激进的观点甚至认为,驭民五术造成中国封建王朝长期暗无天日,更是中国近代停滞不前、屡屡遭受外敌欺凌的思想根源。

这显然是对着空靶子开枪,而且言过其实。当然,“驭民五术”的出现也并非单纯的读史错误,它产生的原因应该和苏绰的“具官论”类似,这里就不做深究。

总体而言,《商君书》中的确存在许多糟粕,例如道德观念淡漠、缺少人道主义关怀、将民众工具化等等,为此,商鞅也付出了沉重的名誉代价。但如果说《商君书》和商鞅是古代中国所有苦难都始作俑者,那未免也太看得起商鞅了。

再说句无奈的话,《商君书》中的许多思想并非商鞅原创,其变法时的主张也都是借鉴改良而来。商鞅之后,还有《韩非子》这样更加露骨的法家著作,如果要怪罪,商鞅总有垫背的。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李广松

来源:刘希提灯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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