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离人不如太平犬。这是每个读书识字的中国人都熟悉的一句话。也可以说,这句话浓缩我们最普遍的历史意识,饱含着血泪和无奈。
之前有朋友问我,你是学历史的,怎么不大写历史文章?我心想确实是这样,为什么呢?琢磨了一下,其实是我心里挡着一个想法,一个不太容易说明白的想法。我总觉得,历史锁死了我们的思想,思想作用于现实,又进一步锁死了未来。这里说的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我们惯常接触到的被书写下来的历史。历史本身是丰富的,但历史书写经常是单一的、狭隘的、贫瘠的。
如果学习历史只能让人不敢想不敢做,倒不如无知点好。刘项原来不读书,乱拳打死老师傅。
但空着头去想,终究也难走得远。何况在这样一个所谓的知识大爆炸时代,谁愿意顶风做一个“无知人士”呢。所以更有效的做法还是去从真实历史中抽出另外一条丝线,去打开心里生锈的老锁,甚或去炸开几堵门,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最近就读到一篇很好的文章,文章结论大异于我们的“历史常识”。题目是“毁灭的回报”,讲的是帝国崩溃如何利好普通人的故事。The rewards of ruin,作者Luke Kemp。
文章开头引用了一首诗:
无人行走在山中野山羊与飞蛇之间,
在那生长着多汁植物的高原上,
如今只长着泪水的芦苇……
阿卡德已毁灭!
这是一首咏叹古代阿卡德帝国衰亡的哀歌,阿卡德帝国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历史上第一个已知的统一帝国,大概存在于四千多年前。这首诗让我想起我们《诗经》里的《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不同文化里的兴亡之感,想来也是没太大区别。
作者要说的却是,虽然阿卡德帝国崩溃了,但考古学家发现,当地居民的生活一直很正常,普通人甚至没有察觉到帝国的灭亡。
以前考古学家专注于研究那些辉煌帝国的灿烂成就,比如最早的文字,最早的法典,巨大的神庙,罗马的斗兽场,东方的长城。
但最近这些年,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开始提出新的问题:在这些帝国崩溃时,普通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人们脑海中通常浮现的历史图像是,乱世之中饿殍遍地、流离失所……但考古学证据却是相反的,伴随着帝国的崩溃,普通人可能过得更好了。
我们通常持有的“帝国黄金时代”“黑暗时代”的观念,是帝国精英视角。事实上,帝国昌盛的时候,普通人不一定昌盛,帝国倒霉的时候,普通人也不一定倒霉。举个我们自己的例子,汉武帝是雄才大略的存在,但历史的另一面是“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如果你是减掉的那一半可能就开心不起来了。
文章说,这种精英视角“不仅扭曲了我们对过去的理解,也影响着我们如今和未来对崩溃的想象与思考。”好像有点盼着崩溃的幸灾乐祸感,不是,作者当然承认,崩溃会带来苦难和暴力。
但有一类证据的存在,证明了历史往往是多面的,而我们低估了帝国的“稳定”“强大”对普通人造成的负担。
考古学家通过对古代人骨骼的检查发现,在帝国稳定的时候,统治阶层比普通人的身高高很多。而帝国消亡之后,同一地区的普通人身高开始增长,女性身高增长得更快。
数据显示,罗马帝国治下的普通人,他们的实际身高比理想状态足足矮了8公分。帝国崩溃之后,人们的身高又开始增长了,而且蛀牙和骨病减少了。
对此的解释是,帝国高强度、系统性的榨取消失之后,普通人可以吃得更饱。而且帝国统治时期,人们不得不种植单一税赋作物,现在可以多样化种植,食物更多元,身体就会更健康,而且肉也吃得更多了。
当然还有一个比较残酷的因素,就是战乱导致人口下降之后,留下来的人就更有议价权了,工价会上升。比如欧洲14世纪黑死病之后,人们的身高和工资普遍上升了。真是五味杂陈,弱者要想过得好,只能靠同类的减少。
由此我们获得了更合情理的历史图像。帝国是压在普通人头上的一座大山,它“保护”你不受别人欺负的代价是,它给你的压力会逐渐趋于你的承受极限,你的身高会向上转移。当这座大山崩溃是,假如你有幸捡一条命,那么你的小日子通常可以过得更好。
甚至有最近的例子,1991年索马里前政权崩溃之后,进入军阀割据,虽然冲突有所增加,但是从婴儿死亡率到极端贫困率,几乎所有生活质量指标都有所改善。这里不是为索马里的现状辩护,而是说人们容易放大“无国”的苦难,而忽视“有国”的苦难。
拉长时间来看,人类进入农业时代似乎是一个致命的失误。农业是和帝国一起出现的。农业时代的人类和从前相比,身高不仅下降了,骨骼变得更脆弱,牙齿出现更多蛀洞,而且由于人和动物挤在一起,传染病更多了。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是,今天男性的平均身高,仍然低于冰河时期的祖先。
这就是“文明”的代价。
假如我们问一个到处游荡的原始人,你会拥有更多更多的同类,你们会发明很多很多的新东西,但你们会互相厮杀,会吃的更少吃的更差,会被固定在一个地方没日没夜的干活……你猜他会怎么想。如果是我,我可能会说,算了,我们就这样混着得了,谁想进化谁进化去吧。
帝国崩溃,普通人过得更好了。为什么我们看不到这样的记录呢?答案很简单,普通人的生活无法留下记录。想想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东西,都是征服者及其后裔留下的记录。
帝国不仅劫持了普通人的生活,而且劫持了普通人的记忆。
一个新王朝建立,或许会总结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但绝不会说王朝本身不应该存在。
自从有了历史书写之后,人类就开始发明历史了。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在历史书上留下的形象,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征服者和统治者。但考古学家发现,拉美西斯最著名的一次军事远征,是公元前1274年针对赫梯人的战役(卡迭石之战),却因法老的无能而以失败告终。对此,拉美西斯只是将证据掩盖了起来。拉美西斯把别人的纪念碑抹平重新刻字,纪念自己在战场上没有赢得的“胜利”,由此打赢了历史这场仗。
世界上最早的一份和平条约,是公元前1259年由拉美西斯二世与赫梯帝国皇帝哈图西里三世签订的,一式两份,在埃及的版本中,是赫梯人认怂,在赫梯的版本中,是埃及人认怂。
旧帝国毁灭,新帝国兴起,历史书写却始终是精英视角。普通人要么干脆是文盲,好不容易出一个读书识字的,学习的也是那套帝国官方叙事。
现在历史学者对于从前流传下来的“黑暗时代”的说法已经持怀疑态度。人类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提出,我们应当考虑“赞美崩溃”,因为它可能会带来人类福祉的改善。
这篇文章的作者说:“这种’1%视角’已经扭曲了我们对崩溃与历史的理解。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部属于’99%’的崩溃史。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帝国的兴衰,对过去的人们意味着什么,对今天的我们又意味着什么。”
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欢迎崩溃或者加速崩溃,干这种事的往往是另外一群野心家,这些人也是普通人在历史进程中需要躲着的。而是说,我们哪怕无法为先辈拿回自己的食物、尊严和身高,至少也应该拿回一部分被劫持的记忆。普通人的生活,也自有其光辉。
文章末尾一句话更是发人深省,直接上英文吧:
We don’t need to fear ourselves or the absence of rulers; we need to fear power and those who try to grab it.(我们不需要害怕我们自己或统治者的缺席;我们需要害怕权力和那些试图夺取权力的人。)
最后容我唠叨一句,只有好好读一些正经书正经文章,我们才有可能突破头脑中那些无法察觉的封印。你之所以觉得很多原本荒谬的事情理所当然,是因为轨道早已铺就,谁上去都会到这里来。你总得有一个新容器,才能装下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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