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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老朋友来话,嘱将与大陆学者、作家傅国涌的交往简单写来交稿,编入纪念文集。五十九岁的傅国涌突然病故,老友从日本刘燕子的记述中,了解到傅国涌与郑义和北明的一些往来。其实这些“往来”比起国涌先生交往四通八达、行迹跨行越野、文章穿越近代的丰富人生,不过是他域外清晨的一次深呼吸而已。噩耗传来,我们止于听凭心中的震惊与哀悼静静升腾。傅国涌著述近二十种,在在有独到见解,可是作为学者和作家,他出身于学院外和体制外,教育上没有博士硕士学位,学术上没有从属的机构,脑袋上没有翎带和头衔,他却兀自茁壮成长。他思想刚劲,却笔力温柔,枝繁叶茂地覆盖一片思想与学术天地。他不是廖仲恺、陈布雷,不是高郎、姚人多,当然更不是张春桥、王沪宁,他从不为任何政治领袖捉刀,却在历史和现实之间,硬是踏出一条“民间文胆”的奇特之路,成为大陆广袤禁区里的民间思想代言人。他突然横断文坛学界,身后悄然迸发大量追思与怀念,聚为七月大浪席卷而来,几可覆盖比他生前有名望、有地位许多人物。郑义正努力从悼亡悲情中回到他的创作,我遵友人嘱,将最近两年傅国涌与郑义、北明的通信稍加注解,公布于世,听一听傅国涌生命在域外清晨的深呼吸,谨以此纪念这位英年离世的友人。信中的日期是根据往来信函的日期标注的。
【正文】
长居海外,与很多友人处于长久失联状态。2023年10月12日,我突然收到一封电子信,是傅国涌来的。
郑义先生、北明大姐你们好!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我在东京暂住,近期偶然在神保町买到一本旧书《神树》,一口气读完,太好了。我个人认为,中文世界唯有这部作品配得上诺贝尔文学奖,可惜瑞典几个人无眼也无珠。不知这个信箱是否能联系上你们。我一个好友、南京大学的景凯旋教授十分渴望读到此书,不知有没有电子版,或电子文档?即问身笔两健!傅国涌2023年10月12日
我将此信即刻转发郑义。两天后,郑义回复傅国涌:
国涌你好!谢谢你对我旧作的抬爱!并问景凯旋教授好!已经过去将近30年,除两位文友评论(孙乃修、王康)和大陆评论家周冰心,没人提起。今天找到电子版,读了部分章节,确实写得不错。到这个年龄,我已成为自己的法官。已写了十几年的多卷本长篇史诗,是《神树》不能相比的。就我的生活与写作状态,内心惟有感恩。你目前还在东京吗?收到请复。书稿见附件——。祝喜乐平安!郑义2023年10月15日[page]
信中提及的孙乃修早年复旦研究生院毕业,出走前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文学所副研究员,著有《屠格涅夫与中国――二十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李清照词选》、《苦难的超度――贾植芳传》,定居加拿大后笔耕不辍,出版有《鲁迅传•思想的毁灭》、《罗素传•百年长明的深邃目光》、《弗洛伊德与二十世纪中国作家》等,另有译著《莎士比亚传》、《论怪诞》、《巴尔特》、《符号帝国》等十余种。王康已故,是中国民间机构“抗战陪都文化研究中心”主持人,演讲、视频、著述着力于中国近代历史和中国传统文化问题,在体制外影响广泛,有中国民间思想家之称。2013年访美后因坚持与台湾同仁在华府举办还原抗战历史的巨型画作《浩气长流》展览,被迫流亡,此后更加关注当代中国走向问题,其言论和讲座曾经风靡中国微信各圈。王康认为郑义的文学写作超越时代,证明他是中国文化与精神托命人。傅国涌曾经专程拜访人在重庆的学者王康。傅国涌当日收到郑义回复,即刻写来文字。他关心郑义的文学写作,建议将在台湾出版的小说《神树》,以及未出版的散文在日本出版。
郑先生您好!收到您的来邮,太高兴了。期待早日读到您的新作。我这个月底回国。元旦后再来东京。希望2025年去美国,届时不知道是否能见到您。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也常在留意您的文章,几篇长篇散文,我都下载了,还打印阅读,无论是教皇的、老魏的,都很好。可惜您的文字不能在简体中文世界出版,读者见不到。我有个朋友在东京开了一家出版社,想出中文书,目前刚起步,起印数不多,我建议他找您,把您的作品,《神树》等及散文结合成集子在这里出简体中文版。虽然日本中文书市场不大,但毕竟有200万中国人在这里。不知您是否愿意?即问,身笔两健!问北明大姐好!国涌2023年10月15日
没过三天,国涌写信给郑义,要看他正创作中的长篇的篇章:
郑先生好!知您在写多卷本史诗,十分期待。方便的时候选几篇发我看看,不知是否可以?谢谢。即问文安!国涌2023年10月18日
郑义的大脑不是那种可以一心多用的结构,他一门心思埋首于民国时代和二战时期的中人物故事,查阅、考证大量史实资料,无法分神,他回复国涌:
国涌你好!在日本出书的建议很好,但近期恐怕不行,因为我正忙于完成长篇,有点顾不上。但我会记得这件事,给我一些时间。你回国后联系总不方便,趁你回国之前,再给你发几篇文章,供一哂。请见附件——喜乐平安!郑义2023年10月19日
下面是国涌的回复。显然傅国涌希望趁自己人在海外,联络郑义这个出局的中国作家。这不奇怪,他关注近代文化与历史,与郑义的写作有重合之处;他研究中国近当代知识人,郑义虽然出局,却正是中国八九自由潮的代价之一。郑义总是说自己此前作品都是习作,这次开笔终于“抡圆了”。出书他顾不上,但以文会友总是愉悦的。傅国涌当日回复郑义说,他下次到东京再与郑义联系:
郑先生好!五个附件都收到,其中《红刨子》好像在庆祝刘宾雁先生八十岁的书上看到过。等您忙完长篇,不急。我打算1月再来东京,届时跟您联系。即问文安!国涌上2023年10月19日
国涌所言“刘宾雁先生八十岁的书”,是海外全球中国文学界赠送给刘宾雁八十寿诞的礼物,这是一本中国流亡作家的散文集,书名是《不死的流亡者》,郑义主编,台湾“印刻出版社”2005年出版。几乎所有重要的流亡作家的文章都收录了。马悦然以《母语就是你们的祖国》为题作序,《后记》郑义起草,标题是《千载已过,东坡未死》。此书是流亡文学界的一次集结,献给老流亡者刘宾雁,是他应得的荣耀。大陆铜墙铁壁,当年重病的刘宾雁先生曾希望叶落归根,但是他“哪怕在中国的马路牙子上坐一坐”的愿望也不得实现。他的骨灰当然也不能回国,是几年后悄悄送归的。如此严密封控,不知傅国涌是如何读到这本书的。他很机智,进入铁壁就不再联系郑义。再次来函就跨年了,是次年元旦,依然惦记郑义的长篇。此外,诚如燕子的记述,他还提及自己劳教三年的“罪证之一”,一篇发表在《北京之春》上的长文,《民主阶段论》。
郑先生、北明大姐您们好!我又来日本了,上次还去过刘燕子姊妹家,说起了你们。我这次来,要住三个月,不知郑先生的大作完成得怎么样了?另外,想问一下你们,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找一本1996年8月号的《北京之春》纸本,这一期刊登了我的《民主阶段论》长文,当时我和陈平一起被捕,关在太原上马街,我曾两次在上马街关押,第一次是1989年12月,第二次是1996年7月到11月,知道北明大姐也在上马街24号关过。我1998年10月底获释放以来,一直想找一本1996年8月号的《北京之春》纸本留作纪念,这是我96年被劳动教养三年的罪证之一。此信请给北明大姐也看一下。祝您们新年快乐!神与您们同在。国涌在东京2024年1月1日
陈平也是我在山西社科院的同仁,读罢此信我才知道原来我与傅国涌和陈平竟是先后囚友。山西“太原市上马街24号”是囚禁条件最糟糕的看守所,在押都是逮捕后待判刑的囚徒。没想到傅国涌这个风生水起的作家,竟然是个两度入狱的前劳改犯!他需要多大智慧才能避免三进宫?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继续他的文化批判工作?1989年7月4日凌晨我从山西作家协会家中被警方带走,直接押到公安厅受审,然后被塞进上马街24号女囚,我在那里关了12天,后押往北京,在潮白河招待所与北京被抓的包遵信等知识人关在一处。太原上马街24号囚牢的十二天,是我人生的“窄门”,天天提审,无法休息,囚室人满为患,都是刑事嫌犯,这十二天彻底改变了我的生命形态,孤独和未知的恐惧始终将我五花大绑。我押走后五个月,傅国涌和陈平居然到来,假如我当时知道这个消息,哪怕只是知道一下,也是极大的安慰,同道人一起遇难,彼此必定相互支撑。如今,傅国涌已经出狱多年,已经挣扎着站起,独立思考硕果累累,影响远播,老朋友说,他甚至明显地影响了他教授母语的那些孩子。最悲伤的是,他已经完成这一切,正待开始新的志业,却永远地走了![page]
郑义没能找到刊载傅国涌光荣罪证的那本杂志《北京之春》,两个月后回复国涌:
国涌你好!老杂志现在难寻。我问了几个人,似乎都没保存。但我会继续找,只是不知能否完成你的托付。再谈。郑义2024年2月3日
一个月后国涌再度来函:
郑先生、北明大姐过年安好!先拜个早年。我在东京过年,燕子去美,带去新出小书一册,盼指正!等待郑先生史诗般的作品。期待你们来日本。国涌2024年2月8日
燕子果然自扶桑东来,带来了傅国涌所谓“小书一册”,封面封底蓝白色、托在手中沉甸甸,《一报一馆一大学•中国转型的是非成败1897-1949》。这是一部煌煌五十万言大作,断续耗去作者十六年心血,从中国近代大公报、商务印书馆、北京大学的历史切入,勘察中国近代转型的兴起与衰落,见微知著。在书的引言和封底,傅国涌夫子自道:“我写的并不只是三个机构的故事,而是这次转型的是非成败,仅仅选择了三个机构的视角而已。然而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我们已经无比痛苦地看到此番文明转型之事业未竟,这个古老民族还在歧路傍徨,仍处在晦暗不明的历史时刻。此书的意义也正在此。”在这部大作中,夹有给郑义和北明的一纸条,其中关于此书的主旨,写得更清晰:“旨在写出晚清以来志士仁人的努力是如何在1949年戛然中断的。”毕十六年之功,在大陆自由主义阵营被宰制到鸦雀无声,海外民主阵营失去历史与文化视角的时候,傅国涌终于在日本刘燕子帮助下,让此书在海外问世。这是一部实证主义调查报告,以翔实的史料凿实了四九断崖的事实。这可能是傅国涌一生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我们把这书收藏在书柜上方,想着来日方长,一朝能完成手中著作就拜读这书。竟一直没给国涌回个话,说我们收到了大作,将择个好时间专门阅读。
书中的给我们的纸条还有下半部,说:“读《神树》,十分感佩。盼早日读到郑先生史诗性的大作。中国当代文学史一败涂地,唯先生可以挽回颜面。”又说:“盼来东京,有机会见到你们。”这是2024年1月17日的字条。国涌的热忱显而易见,而且他因为谦卑而视野开阔,因为读史而目光深邃。郑义则惦记着帮国涌找他的白纸黑字的“罪证”:
国涌你好!也给你拜年!祝你阖家新年快乐,健康,心想事成!我问了周围一些朋友,都没有保存老刊物。我有惜物癖,但几次搬家也扔掉了。问胡平,说于大海处有一套,但不宜拆散,只能给你复印件。你觉得该怎么办?听燕子说你在日本的日子尚可,心里有了安慰。愿神赐福!郑义2024年2月9日
郑先生好!今天是除夕,给您和北明大姐拜年。燕子见到你们了?于大海的刊物,若能复印一册,自然好,只是希望封面、封底能彩色复印。给你们添了麻烦。目前我在日本一切尚好,怕回中国,被限制出境,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了。愿神与您一家同在。国涌上2024年2月9日
人在日本的国涌说,他担心回到中国被限制出境,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这决定是不是考虑到刚出版了一部禁书?还是因为政治气温再度下降?离乡背井并非易事,这种时候,他居然再次以“神同在”落款祝福,他受洗为基督徒了吗?
我一直没有给国涌回信,虽然他突然让我知道在“太原上马街24号”那个非人之地,曾经有过思想与命运的同道,虽然他踩着我的脚步进到那个地狱,他还曾进去过两次!比我英勇。这是多么珍贵的经历,我竟没有回应只字片语。后来再有联系,就到了2025年。国涌的生命倒计时开始了,我们懵然无知,天下也无人知晓:
国涌你好!你在日本吗?何时来美,请到家一叙。我们住在维吉尼亚州北部,算是华盛顿郊区。附件是悼念亡友一平的一个发言。收到请回复。神赐平安!郑义2025年4月23日
郑义先生您好!4月23日来信今夜才看到,我3月初回中国,昨天晚上才来日本,打开这个邮箱就见到了您的信和两篇文章,无论是对一平先生的追念,还是《四叶草》的前言,都“饱含自由和感情”,期待着早些读到您的长篇史诗作品。我相信,在汉语世界,这是值得我期待的。我平时还是住在杭州的时间多,每年来日本小住,权当休息,读书,写作。美国一直没有去过,如果能去,当然很希望见到您。祝身健笔健!国涌上2025年5月18日
《四叶草》是一部通信集。很久以前,一平与郑义、北明之间断续有通信往来,讨论共同关心的社会、历史、文学、文化、文明等话题。王康流亡后加入讨论,成了一个四人小沙龙。后来王康去世,讨论继续,及至去年(2024)底一平突然辞世,通信戛然而止。为纪念两位亡友,郑义中断长篇写作,翻阅信箱,采集整理出一部通信集,是一平、王康、北明、郑义四人之间的通信。编完举目四望,发现这世界大概不会有人愿意看这类文字。郑义可能觉得国涌能懂,便把书稿发给了他。不过看得出来,国涌依然期待郑义的长篇史诗作品。下面是郑义与傅国涌二人最后一轮通信。此后他再无音讯。
国涌你好!编完《四叶草》通信集,如释重负,却又茫然。如今世界,谁会去读这种东西呢?很想发给你看看,又想20万字的拉杂罗嗦,岂不给你出难题?犹豫许久,还是简单化好:有兴趣就看,无兴趣就罢。这样,我就把书稿从附件发给你。不必当作负担,自然更无回复之义务。算是谈心,可好?健康喜乐!郑义2025年5月24日
郑先生好!《四叶草》已收到,我慢慢看。祝身笔两健!国涌2025年5月31日
不到两个月,传来了国涌去世的消息。
约稿友人是我结识四十多年的社科院文学所同仁和知交,隔着太平洋喊话,彼此慨叹的话题之一是死亡的逼近。友人叹气说,“过去为咱们的前辈送行,近年以来开始为咱们的同辈送行,现在,居然开始为比我们年轻的八九学生一代送行了!”傅国涌是八九学生一代。多半年以来,朋友们似乎排着队匆匆离去,不能不让人一再思索生命的意义。中国需要傅国涌这样的学者,他自信又谦逊,精进又温和。他的思想和人格将成为这个时代民间学者的一个标杆,让人永远怀念。
2025年8月4日于华盛顿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