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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封杀)高敏|成为幸存者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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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爆炸发生时,玻璃被震得直晃,张梦凡本能地往外跑,想起手台和手机没带,就又返回了值班室。再次出门时,第二次爆炸来了,他躲在二楼楼道里,天花板和玻璃全部被震碎,在他身后飞溅起来,玻璃直直扎进墙里。跑出营区,张梦凡看到天空正升起一朵蘑菇云。他心里凉了半截,意识到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火灾。他想冲进现场,去找战友。

第一次见到张梦凡时,央视记者注意到一个细节:他眼睛周围的皮肤,看上去特别薄。后来才知道,那是擦眼泪擦出来的。镜头前的张梦凡从不落泪,实在控制不住,就低着头一言不发。透过反光玻璃,可以看到那张憋得通红,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红了的眼眶。可再一抬眼,他又变回那个平静的讲述者。

那次采访,距离2015年8月12日的爆炸,过去不足20天。

当晚,天津港发生了一场由危化品引发的爆炸,张梦凡所在的八大街中队是距现场最近的消防队。中队26名消防员接了任务,开着4辆车冲去现场,张梦凡因为胯骨骨折在养伤,由战斗员转去做通讯员,留在中队。那天出任务的战友,8人牺牲,18人不同程度烧伤。

21岁的张梦凡成了最幸运的那个。

爆炸在现场留下了比半个足球场还大的深坑,和波及周围百余米的焦土,也在张梦凡心里留下一片废墟。在湖北孝感老家,他特地留出一个衣柜,存放当时的消防服、军装、走访战友家属的100多张车票,以及两张纸——那晚的派警单,和一张写有8位战友名字与电话的A4纸。这些年每到休假,他除了回老家,就是去天津、河南等地“探亲”——这是8位已故战友的家乡。探望和照顾他们的家人,是张梦凡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救赎方式。

十年后再面对媒体,张梦凡语气平静,没有了那张因痛苦而憋到扭曲的脸。两三年前,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再因为听到伤感音乐而崩溃,也不会在午睡醒来发现天已经黑透时,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他似乎好了起来,“过上自己的生活了”,这是他从未期待过的。

而这也是我们想讲述这个故事的原因。我们无意塑造一个悲情英雄,或是挖掘一场灾难的余烬。我们更关心的是,一个幸存者,如何在漫长的十年里,处理幸存带来的愧疚、责任,与自我拉扯。张梦凡说,自己内心深处最大的牵绊,依然与那场爆炸紧紧相连。

因为他不想遗忘,也害怕他们被遗忘。

那朵蘑菇

最近几年,张梦凡一直“漂”在路上——名义上在成都工作,实际上一大半时间都在酒店度过。作为一家传媒公司的外联制片,他习惯了拎包就走的生活。即便回到成都,也是住酒店。他的全部家当只有两身换洗衣物、一双拖鞋、一个洗漱包、一支温度计、几份工作文件,可以轻松塞进一个双肩背包,和一个登机箱。

这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他曾以为自己会在部队待一辈子,生活在集体中,受严格管理。直到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看到那朵十几米高的蘑菇云腾空而起——提起爆炸,这是最先闪到回张梦凡大脑里的画面。

除了这朵仿若灾难片画面的蘑菇云,那晚还有些不同寻常的迹象:接近夜里11点,张梦凡在睡梦中被天边火红的亮光照醒,他还以为天亮了;派警单上的火情信息很模糊,既不知道确切的着火点,也不知道什么物质着了火——入伍5年,他第一次见到信息这么模糊的任务单。

张梦凡将派警单交给火场文书訾青海,一分钟后,大家整装集合,乘着4辆消防车冲了出去。8月初,张梦凡在一次跑步训练中摔倒,造成大腿错位、胯骨骨折,于是当天晚上,他的工作是留在值班室,打开通讯设备,将前方情况上报给支队。

但那一晚,手台里异常安静,无人应答。

第一次爆炸发生时,玻璃被震得直晃,张梦凡本能地往外跑,想起手台和手机没带,就又返回了值班室。再次出门时,第二次爆炸来了,他躲在二楼楼道里,天花板和玻璃全部被震碎,在他身后飞溅起来,玻璃直直扎进墙里。

跑出营区,张梦凡看到天空正升起一朵蘑菇云。

他心里凉了半截,意识到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火灾。他想冲进现场,去找战友。这时,中队门口的马路边聚起了匆忙逃生出来的居民,有人只穿着内衣内裤,有人崩溃大喊,有人拉着他哭着不放手。

安抚好居民,已经是凌晨三点。张梦凡回到中队,不停地给每个现场人员打电话,但直到接近天亮,始终无人应答。

据“8·12”特大火灾爆炸事故调查报告显示,发生爆炸的瑞海公司仓库,系违规获得经营资质,不具备储存危险品、爆炸品的资格。张梦凡曾对媒体回忆,爆炸前一个多月,中队每星期都会去辖区内的储存危化品的单位进行实战演习,也绘制过这些厂区的图纸,精确到消防栓的位置,但瑞海公司并不属于他们的辖区范围。

这场爆炸中,共有99名消防员牺牲,超过了2005—2014年我国消防员死亡数量总和。而距离现场最近,最早到达现场的八大街中队,当晚无一人归队,最终8人牺牲,18人受伤。

天津烈士陵园

不顾领导反对,张梦凡坚持留在了严重损毁的中队。他想守着这座孤岛,等着战友们的消息,也怕家属过来找不到人。

楼道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张梦凡以为是战友回来了,冲出去一看,是战友梁仕磊的家属。梁仕磊是代理中队长,爆炸前已经跟队里请好了假,说是8月份要去领结婚证。

家在天津的家属陆续赶来,不时有哭声传出。一位父亲长久地坐在椅子上,沉默地抽着烟;一位母亲外表看起来极其镇静,但从内到外透露出极致的悲伤——这是战友刘程的母亲。张梦凡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已经死了。

訾青海是河南周口人。家人开了六七个小时车赶到天津。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前,张梦凡只能说战友去执勤了,得等消息。訾青海的父母坐不住,就跟着志愿者,去收治伤员的医院挨个找人。最终,他们等来了儿子遇难的消息。

新兵头两年不能回家,而訾青海还有20天就两年期满,到时候他可以选择退伍或者转士官继续留队。

辨认战友的遗体,比劝慰家属更揪心。经历了爆炸的尸体多有残缺,需要一起生活多年的战友反复辨认。那段时间,张梦凡白天协助搜救人员辨认,晚上守在电话前,等着接家属电话。为了发动更多力量找人,他建了一个收集“8·12”事故线索的QQ群,每天有上百人申请入群,大家分享着搜罗自线上线下的救援信息。

第一个确认牺牲的是杨钢。按照要求,所有战士的物品都要封存起来,不能乱动。张梦凡违背了命令,拿着扫帚进了杨钢的宿舍,帮他清理了床上的玻璃碴子。杨钢曾将家乡的咖啡豆带来天津,种在中队的院子里。

张梦凡每天都去给咖啡豆浇水,幼嫩的小苗在爆炸不到半个月后开出了第一朵花。

那段时间,张梦凡变得比以往都勇敢。他从小内向,和人说话时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形容自己永远是班里的最差生,胆小、懦弱、老实。在中队,他也总是待在不起眼的角落,等着队友主动发起活动。而爆炸后,他独自留守中队,接待家属和志愿者,应对各路媒体,收集信息寻找失联者,整理队友遗物,彷佛一下挣脱了从前的躯壳,强大起来。

张梦凡记得,当时有一位上海小学生给中队汇来50元钱,附言“向您们亲切慰问,敬礼”。他随即开通了微博,将此前和战友相处的点滴,牺牲战友的照片和社交媒体信息,以及自己絮絮叨叨的随想和梦境,都分享在网上。

他希望更多人知道并记住八大街中队的兄弟们。

“苟且偷生的滋味爽吗?”没过多久,就有网友在评论区这样说——这加重了张梦凡作为幸存者的隐秘愧疚。甚至还有人认为他在利用战友炒作。2019年接受采访时,张梦凡曾透露,那些质疑的声音,让当时刚满20岁的他一时想不开。

幸存者

活着让张梦凡感到愧疚。

他后悔没能一起去现场,即使这对结果并不会有多大改变;他至今都会设想,如果当初能够预料到事故,哪怕承担再大责任,他都不会把派警单递给战友,“还是想让他们活着”。

但他几乎不在人前袒露自己的情绪,十年前面对媒体时就是这样。一开始他会强忍着,然后偷偷背过身去抹泪;反复讲述多了,也便逐渐麻木,像台机器一样作答。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尽情释放。

大爆炸后,张梦凡得过抑郁症。最近几年他才开始跟人吐露这件事,此前除了心理医生,他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父母。治疗是偷偷进行的,钱是在支付宝借的。

事故发生后,有专业的心理医生被到派到他所在的中队,定期为大家做疏导。临走时,医生留了联系方式,但张梦凡从没主动寻求过帮助。他怕麻烦别人,也怕家人担心,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我消化。

张梦凡的退伍军人优待证

8位战友的追悼会,张梦凡一场也没落。有一次,同一天在同一个殡仪馆参加了三场。他觉得讽刺,“好像上班一样”。

一次参加完追悼会回程的车上,他没忍住,哭了出来——这是他极其少有的在外人面前崩溃的时刻。2015年“十一”期间,已经出院的战友们回中队聚过一次,大伙儿给已故战友摆了餐具和酒。有人聊起爆炸当晚,张梦凡低着头,突然冒出一句,“兄弟们走得太冤了”,随后不受控地大哭起来。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和战友们训练、玩闹的日子。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但根本控制不住。爆炸后的第三天,他梦见了杨钢——那是第一个被确认牺牲的战友。他想跟杨钢说话,但对方只是在旁边看着,并不理他。20多天后的一次午睡,他梦到了刘程、杨钢、訾青海等几个已经牺牲的战友。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想醒来,但全身动弹不得。终于费了很大劲醒来后,他又后悔了——他想多梦一会儿,再看他们几眼。

之后一两年,战友们总会出现在梦里。张梦凡挣扎着醒来,恍神儿间回到现实,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在了。他想着,不如也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又会强迫自己赶紧想想父母,克制这种冲动。

救赎

关于幸存的愧疚,很多人劝张梦凡没必要,但他就是走不出这个状态。

他决定把生活重心放在战友身上。他在2015年年底退伍,离开了原本打算待一辈子的部队,最大的动因是想去探望8位已故战友的家人。

“有人牺牲了,有人受了伤,一辈子带着残缺,只有我一点儿事没有。”尽管很多人宽慰他,但他总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他必须要去探望那些家属,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需要什么帮助。他觉得,只有这一页真正翻过去,自己才能开始新生活。

这是他最想做也最害怕做的事。此前接受《冷暖人生》采访时,他说自己心里其实特别紧张,“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担心战友的家属见到我,会情绪很激动地问我:为什么你活下来了,我的儿子却牺牲了?”他在手机里存好了要带给每个战友亲属的照片,拿着他们的花名册,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他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一趟旅程的花费是他从支付宝借的。

张梦凡在高铁

最先去的是杨钢家。他家在重庆忠县的大山里,火车转大巴再换摩托车,张梦凡走了12个小时才到。杨钢父母见到他,没有一句质问,甚至没有陌生感。他们接他回家,给他做杨钢最爱吃的菜。父母将杨钢的墓立在每天上下班必经的山坡上,每次骑摩托车路过,都会按按喇叭,跟儿子打招呼。

在天津,他陪中队长梁仕磊的父亲喝酒,陪刘程的单亲母亲一起处理儿子的后事;在湖南永州,他收获了第一条好消息——战友蔡家远43岁的母亲通过做试管,怀上了新生命。

张梦凡最后去的是訾青海家。訾青海是他在队里最亲近的小弟,住同一个宿舍,值同一个班。訾青海的父母当时状态很差——母亲郭献珍几乎闭门不出,周围人都知道她家孩子不在了,她怕被人关心,任何关心都会让她难过。她每天躲在家里哭,哭到眼睛疼。

张梦凡来了,看着眼前这个跟儿子性格同样温顺的男孩,她总觉得儿子回来了。夫妻俩心疼他,带他出去吃好吃的,去新乡郊区的凤凰山逛,也劝他看开点。平时老两口难过的时候,也会去凤凰山看看风景。

花了近一年时间,张梦凡走遍了8位战友的家,多了8对父母。父母们都把他当自家孩子,知道他退伍了没收入,非要塞给他钱,他坚持不要。这种彼此间的羁绊,在爆炸第二天就有迹可循——当时,一张微信截图在网上流传,昵称为“刘世嵻”的消防员告诉朋友,“我回不来,我爸就是你爸”,还说战友刚子“走了,牺牲了”。“刚子”指的就是杨钢。

重建

张梦凡的父母起初并不支持他探望家属的计划。他们担心他会不断被拉回痛苦中,陷入崩溃。但张梦凡执拗,只要自己认定的事,谁劝也没用。

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当他走到家属身边,聊起已故的战友,彼此都能得到些安慰。他见证了破碎家庭里长出的新希望,这反过来也治愈了他。

2016年,到訾青海家“探亲”时,张梦凡告诉郭献珍,说蔡家远的母亲通过试管,成功怀孕。郭献珍萌生了同样的想法。訾青海虽然有个姐姐,但“养到20岁的孩子,突然不见了”的痛苦还是无法承受。为了让自己能往前走,她决定再生一个。

求医之路很艰难——她当时47岁,做过结扎。新乡一家医院为她手术打通了输卵管,治疗了几个月依然无法怀孕,再去郑州检查,医生说她只有5%的怀孕概率。

北京,公立大医院一听她的年龄,直接拒绝。

站在医院外的天桥上,郭献珍想跳下去。恰巧一位相识的记者打来电话,说是帮他们找到了当年“六旬失独母亲郭敏生龙凤胎”新闻的当事人,对方推荐了北京的一家私立医院。夫妻俩多次往返北京,吃药、检查、住院,花光了家里几十万积蓄,郭献珍终于在2017年7月怀上了双胞胎。他们觉得人生有了新的希望。

2018年3月,郭献珍剖腹产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分别取名“圣恩”和“浩恩”,平时唤作“大宝”和“小宝”。张梦凡特地赶去医院,透过监视器看到了这对新生儿。

但很快,网上有人质疑他们大龄产子,言语恶毒。张梦凡罕见地在微博上发了火,怼了回去。战友已经不在了,他容不得对他们家属的任何侮辱。这触到了他的底线。

张梦凡一直和家属们保持着联系,尤其和訾青海家。郭献珍性格开朗,有事会给他打电话商量,有好消息了也第一时间通知他。今年7月,手里的项目一结束,张梦凡就赶到新乡。郭献珍见到他,小跑着过来拥抱,两个孩子也立刻缠住了他。

张梦凡去訾青海家“探亲”,陪两个孩子玩

郭献珍告诉张梦凡,养育孩子的过程比想象中艰难得多。她和丈夫訾付长年纪都大了,平时只能找朋友帮忙。老两口的时间表也全围着孩子转:做早饭,送上学,辅导作业,一人负责一个。老师要求孩子们在学校说普通话,也鼓励家长在家说普通话。郭献珍就跟着短视频学发音。

为了陪孩子更久一点,夫妻俩每天坚持锻炼。訾付长定期会将头发染黑,郭献珍则格外注意拾掇自己。碰到有人问她是不是孩子奶奶时,她就当没听到。要是问起,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孩子,她就只说,“俺结婚晚”。

这七年,他们几乎将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两个孩子身上,一天都没有和孩子分开过。孩子们不知道有个哥哥,郭献珍计划着,等孩子长大几岁,再告诉他们。他们把訾青海的烈士证,和他儿时常看的几本书,装在他在部队用的绿色布包中,收在家里最高的柜子里。

大家坐在一起,难免提起訾青海。郭献珍感性,总忍不住掉眼泪;訾付长则把头别过去,长久地沉默,眼里满是血丝。但这种沉默又总会被孩子们的欢笑声和打闹声迅速打破。

曾经的伤口正在长出新的血肉。郭献珍告诉我们,也不断提醒自己,“孩子已经不在了,但活着的人还得要活,是不是?”

最近几年,郭献珍夫妇和张梦凡都发现,对方笑容越来越多了。张梦凡其实不喜欢小孩,过年回老家都尽量躲着家族里的小辈,但每次到了訾青海家,总是不自觉地笑起来——咧着嘴的那种,然后坐在地上陪孩子们玩整整一个下午。

对抗遗忘

张梦凡似乎好了起来。

爆炸发生后的头两年,他接受媒体采访时,被问到对未来最大的期待,总说“希望家属们能生活下去”。他说当时满脑子只想着战友和家属们,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眼看战友家属们都在走出阴霾,他也尝试着重建自己的生活。

他在网上找过心理医生。给医生打电话时,他不是倾诉痛苦,而是直接问有什么方法可以遏制自己想要轻生的念头。医生给了一些建议——吃药和去广阔的地方,张梦凡吃了一两个月的药就不想再吃,之后他选择了去全国各地旅行。

在丽江古城,客栈院子里有个天井,他就躺在天井下的躺椅上,看天上的云。什么也不想,一躺就是一下午。放空的感觉让他舒服,他为此又续住了一天,继续发呆。就这么在各种安静又开阔的环境里走走停停了差不多一年,张梦凡没那么想死了。

网上的言论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了,他说自己更在乎留下来的人——战友的家属们。跟家属们接触的这些年,他意识到幸存也是一种幸运,这种幸运意味着他要承担更多责任。

2024年,他恋爱了,有了从未期待过的“自己的生活”。女朋友是个在武汉工作的山东姑娘。今年7月,在新乡一见面,他就告诉訾青海的父母,说自己谈对象了,下次会带着女朋友来看他们,还说打算明年结婚。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遗忘。

十年后,张梦凡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遗忘可能是中国的国情,只要热度过去,大众很快便会遗忘”。他发现,爆炸刚发生时每天上百人活跃的QQ群,第二年就没什么人说话了,几乎成了“死群”;2019年,有网友在他的微博下留言,惊讶于4年前竟然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故;日常生活里,偶尔提到那场爆炸,他意识到,很多人并不知道。

为了对抗这种集体性遗忘,每次国内出现重大火灾事故的新闻,他都要转发。有拍火警的电影上映时,他会不遗余力宣传。每年8月12日,他也一定要发微博:一周年时他连发三条微博纪念,两周年则在留言区回复大家想问的问题……评论区的互动越来越少,他微博的字数也越来越少。2024年,只留下了“九周年”三个字。

他也还保留着一些部队里的习惯——他喜欢逛超市,因为在中队时,一休假放风,大家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去超市扫荡泡面和零食。他从来守时,总会在约定时间提前出现。那是作为消防员的肌肉记忆:接到命令后,无论在做什么,都要在一分钟之内穿上战斗服上车。

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也留在了从前。那时候手机上交,大家就在最有限的条件下找最简单的快乐:在地上画方格,捡石子下棋;或是扫落叶时,随手捡起几片叶子,玩“拔根儿”。

每年8月12日,张梦凡都尽量回天津一趟。原本的大坑早已被填平,建成了广场,杨钢的咖啡豆在那年秋天枯萎了,原本的位置被立了块纪念牌。即便不能在那天赶回天津,他也会找一个路口,给战友们烧烧纸——别墅、消防车、手机、平板、金元宝,每人来一套。

家属们也在用各种方式对抗遗忘。

訾青海的骨灰送回周口时,父母选择将他葬在周口市商水县的烈士陵园。他们想着,如果葬在老家的祖坟,几代人过去,就没人记得了。而进了陵园,总会有人去祭奠他。

他们还把孩子的遗物寄去了天津,存放在纪念馆。

訾青海留下的照片很少。新兵入伍的头两年不能回家,但第一年过完年,夫妇俩实在太想儿子了,就带着女儿一起开车去了天津。一家人在天津逛了两天,拍下一张合影。他们特地将照片带回老家,打算冲印放大,但却在冲印店意外丢失了。

那是他们见到訾青海的最后一面。

失去儿子后,郭献珍就梦到过他两回。一次是在部队,訾青海练出了一身肌肉,手撑着地,脚倒立着挂在单杠上。她拍了拍他,说我儿子太棒了,他对她笑了一下。梦醒了。

还有一次,她梦到了儿子的照片,也是笑了一下,突然不见了。

郭献珍看儿子以前照片

有时想儿子了,她会偷偷打开电脑看他的照片,或者偷偷打他的电话——尽管知道无人应答。她说自己只想问他一句,“青海你咋不让我梦见你?我还想看看你。”

张梦凡也越来越少梦到战友了,有些记忆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模糊。他知道遗忘是人类的本能,但至少目前,他还能一口气说出刻在骨子里的那8个名字,他们是“指导员李洪喜,中队长梁仕磊,排长唐子懿,刘程、蔡家远、杨刚、成圆、訾青海”。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江一

来源:冷杉REC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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