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写在如今这个幻觉年代里的文章。今天,我们沈迷于短视频,团播,其他虚拟的一切,直播间里的喧闹掩盖了街道的沉寂,当这一切成了我们唯一的慰藉,我不禁怀疑起了那些“努力就会有未来”的信仰,是否早已悄然崩解。让我们从一场虚拟狂欢的场景出发,追问一个我们都回避已久的问题:当世界下沉的时候,我们还能怎样活着?
一、团播、打赏与虚拟狂欢奇观
凌晨两点,深圳龙岗区某栋居民楼的出租屋里,灯已经熄灭,只剩下手机屏幕闪烁著蓝色的光。青年小伟缩在床边,地上放着吃完的外卖盒。他刚结束一天的快递分检工作。冲凉完毕后,坐下来打开抖音,他一天中最期待的娱乐活动便从此开始。
某个团播直播间
他进入的直播间里,十几个年轻女孩身穿彩色亮片,包身短裙,虚拟布景摇晃着,她们跳着统一的舞步,背后拉着横幅,上面写着“年度百团争霸赛”。她们口号整齐地喊:“感谢家人们的礼物支持!左下角的点赞帮忙走一走!”屏幕右侧,礼物特效疯狂闪烁,飞机、城堡、鲸鱼,一个“超火”打赏价值300元,刷一次就能让名字悬浮全场。
小伟也刷了一个小爱心。0.5元。他知道这钱毫无意义,但那一秒他真的被注意到了。萤幕另一端,有人笑着对他喊:“感谢小伟哥哥的爱心~”
一间房,一部手机,一张脸。透过数字,你仿佛可以看见数以千计的人们。他们沈溺于此。或孤独,或疲惫,他们不敢想像未来的事,但此时此刻,对他们而言,直播不仅是娱乐,而是发泄的机会,热闹,疯狂,这让他们上瘾,他们从这个窗口出发,完成是一场可控的精神出走。
这不是个案。截至2024年12月,中国短视频用户规模已达10.40亿人,使用率高达93.8%,人均每天刷短视频156分钟。
根据2023年的报告,中国短视频用户已达10亿,日均观看时长超过2小时。中国内地网红经济规模已经突破每年7万亿元人民币,收入越低的人群,越是直播间的主力金主。失业率越高的城市,也是直播热度最高的城市;房价跌得最凶的地区,团播主播数量最多。
有人说它是电子海洛因、数位麻醉,也有人说它是某种“集体性慰藉”的替代宗教。在一次次弹幕刷屏中,人们共享著一种虚构的亲密,构筑出一个比现实更温柔、更有反应的社交场。
这不是我们熟悉的“娱乐”。我们熟悉的娱乐(如音乐、影视、综艺)通常是创作者提供内容,观众被动接受,是一种相对单向、完成度高的作品式享受。它以内容质量、艺术性或叙事性为核心。
团播不是在娱乐你,而是在让你“参与”一场情绪游戏,让你花钱买存在感、即时回馈感与表演式社交幻象。它是去内容化、去叙事化的娱乐末期形态,目的是营造一种让人“感觉自己还在活着”的幻象。
我可以肯定的说,这是一种集体的心理疏离。它的背后是对真实世界的沉默的否认,是末日前的自我催眠式狂欢。
世界在下沉的时刻,主播在跳舞,青年在狂欢,将自己最后的精力完全榨干,靠着即时反馈的快乐获得活下去的动力。台上的每一个人,都在一瞬间被照亮,却仿佛只为了下一秒再熄灭。
二、信心是如何消失的
如今的中国,没有人不知道“内卷”这个词。从象牙塔到现实社会,成千上万努力而没有出口的人以此自我讽刺。翻一下我的朋友圈,我就能看到凌晨两点的打卡,培训机构的广告,备考资料分享,甚至Apple Watch的健康纪录,我自嘲的和朋友说我一想到我讨厌的人也在被Apple Watch支配,就觉得还挺爽的,这是后话——内卷的恐怖之处可不像我刚才说的那些调侃的话,要知道,在现实中,它是一份月薪四千的岗位,却要你有985学历、五年经验和全年无休的热情。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我的努力没有回报?”的时代。历史告诉我们,人们一旦集体发现这件事,就会不再依靠现实,之后会发生两件事:有些人投向虚无,有些人投向虚拟。
中国人正在面对一个奇怪的时代:他们对国家的未来充满希望,对自己的未来毫无信心,宣传里一片稳中向好,让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例如我采访过的小伟,认为自己的失败是纯粹的个人原因而不是结构性问题,还有一些人认为即便是社会出了问题,他们也毫无机会改变。
中国经济总量一直庞大,目前仍然庞大,但个体获得感几近消失。在刚刚过去的2024年,全国青年失业率一度超过21%,虽然后来“停止公布”,但我们看到身边的人经历的事情足以说明一切。
许多人相信的“读书改命”、“买房致富”的中产叙事,正在一点点瓦解。35岁成了职场死线,考编成为逃难的手段,硕士生报名送外卖,博士生转行做主播。
如今,“润”也成为流行语。“润”象征的可能不是移民本身,而是一种向失控社会秩序的精神出走——对制度性冷漠的反射性逃避,也是青年人对现实的最低限度回应。又或者一种期望,期望有朝一日离开这个国家之后自己的处境可以有所好转。
一但早早看穿了世界的样子,就很难不绝望。过去的二十年里,房产是中国最稳定的财富叙事,是一切安全感的基础。但现在,房子正在变成没有未来的负资产。
从“买不起”变成“没人买”,从“拼命上车”变成“断供退场”。曾经用来撑起地方财政与家庭幻想的那张牌,如今,轻轻一抽,就露出了底层的虚假——我们才意识到,原来这些年我们买的不是房子,是一场信仰;而信仰崩塌,代价就是整整一代人用青春换来的负债。
面对没有出路的现实,虚拟就变成唯一的寄望。
直播、团播、短视频、游戏、虚拟恋人、打赏——当我们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不能单纯的把它视为娱乐问题,而应当思考这是否是结构性焦虑下的补偿行为。这一代年轻人不是不努力,也不是懒惰,当他们的付出一直不被看到,甚至连他们自己的生活都不被看到,身边没有家人朋友关心他们的处境,付出没有得到足够的薪资,也难以获得情绪价值的时候,最积极回应他们的就是短视频。
投下的简历等待石沉大海,但是投一个“嘉年华”至少还能得到主播的笑容与全场彩虹灯特效。在这种背景下,“社会不给我意义,我就去抖音打榜找回存在感”成了一种荒谬但真实的生存逻辑。
我前几天和我的学姐媛媛聊了聊天。两年前,我们曾在同一所大学攻读硕士。我对她的印象很好,她自律,每天坚持跑步,学习认真,成绩优异,对人真诚、敏锐、有思辨力。我想过她毕业后从事什么工作,想着她应该是一位未来的学者、老师,或者至少在出版社、教育机构找到一份与她专业有关的工作。但在硕士第二年,她开始尝试做直播——起初只是业余,后来变成了全职。毕业后,她加入了一家直播公司,正式成为职业主播。她并不自卑,也不觉得这一切有违知识分子的身份。她告诉我: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学历一定要转化成某种工作。直播让我更快乐。这是一份像做梦一样的工作,我在镜头前是最真实的自己。我说话,有人回应;我跳舞,有人喜欢;我努力,当晚就能看到数字的回报。哲学和直播都是有趣的事情。”
我其实也曾在这条路上短暂走过。
2018年和2019年,我每天下班或放学后,会打开KilaKila或B站,直播聊天,分享最近的生活、讲社会问题、做简单的科普,也陪伴一些心理状况不好的朋友。有时候,我会给大家唱歌。每次直播结束前,我会唱那首《一万次悲伤》作为结尾,像一个习惯、一种仪式。
那段时间,我挣到的钱已经比工作还多。我也意外地积累了一些粉丝,其中许多现在仍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高能量的人,和人建立联系、让彼此变得稍微轻松一点,总是让我感到快乐与意义。直播,曾是我接住世界、也被世界接住的一个窗口。在当下这个原子化社会里,能够与人建立连结,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是每个进入直播世界的人都是“无奈之选”——在一个残酷现实不再提供希望的社会里,虚拟反而成为少数还能激发情感与连结的场所。它不只是逃避,有时甚至是唯一还能“掌握命运”的方式。
我和我的学姐都是没什么“网红梦”的人,也不想要“逃避现实”——我们知道的是,在一个愈加冰冷、愈加不确定的现实世界中,如果可以找到一种仍可发光的方式,它就是有价值的。
虚拟狂欢的真正吸引力,不是它多华丽,而是它回应我们的存在。
很多时候,我想,主播在为观众提供情绪价值的同时,观众也在给主播带来存在感与坚持的理由。就像一个作者,在写一篇文章时,如果知道有人在读、有人共鸣,那一刻就会感到幸福。
这种微小但真切的相互回应,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温柔的事。
它让我们觉得,我们不是机器人,不是社会运转中的螺丝钉,不是填资料、打卡、发简历、上传KPI的统计数字。我们还是一个个活着的人——需要被听见,也愿意倾听。
在这个世界逐渐下沉、冷漠与沉默蔓延的时代里,这样的存在感,就像一块漂浮木,撑住我们不要沉到底部。
三、中国式资本神话的崩解
曾几何时,在中国做一个“有信仰”的年轻人是很容易的。这种信仰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人们相信努力是改变命运的机会,相信知识的价值和劳动的回报,相信房产能保值,未来会更好。
仔细想想这一切的核心,好像建立在一个我们不曾直言却共同信仰的东西上:房地产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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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0年代起,房子不只是商品,更是一种信仰的容器。它装满了中国人的一切焦虑与希望。人们要先买房,才能够谈婚论嫁,家长们把房子当成一生积蓄的寄托,政府把房子当成地方财政的命脉和政绩的来源。
现在很流行的一个说法是,中国人努力一生为了上岸。在现在,上岸可能意味着考上好学校,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以前,努力的尽头很简单,可能就是一套房。过去的二十年里,买房=上岸,这一逻辑无比稳固。它是城市化的动力来源,也为家庭带来方向。它甚至成为维系国家稳定的社会契约——只要你还相信房子,社会就不会崩溃。
然而泡沫终将破裂。2021年,随着“三道红线”政策出台,房企的资金链断裂如多米诺骨牌般迅速蔓延。恒大爆雷,碧桂园负债千亿,数以百万计的预售房烂尾。买房者怒而停贷,楼盘杂草丛生,城市天际线变成了未完成的梦。
这不只是经济事件,更是一种信仰危机的爆发。当我们发现:连“买了房都不一定能拿到”的时候,对这个社会的基本信任就崩溃了。
中国房地产的本质从来不是“住”,而是“炒”;它是一场庞氏游戏,是对未来信心的赌注。一旦信心失控,房子就从资产变成了负担,从避风港变成了深坑。
房地产神话的崩塌,不只伤害了购房者,也摧毁了个体对“资本努力论”的信仰。当房子跌价,贷款还在涨,当政府无力兜底,市场冷漠无情,人们就会开始怀疑这么多年的努力为了什么,意识到资产不是努力的回报,而是上当的工具。这种怀疑不会只停留在经济层面,它会蔓延到整个价值体系中,成为一种慢性失望:人们会不再相信努力、不再相信制度也不再相信未来。
我想到社会学中有一个“空心人”的概念,这些人是失去目标感、意义感与信任感的存在。中国当下,有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变得空心。
我们见证的是一场资本神话崩解后的价值真空,成功变得无比困难,回报难以获得,国家叙事总是破碎得像广告标语一样空洞——人们只能纵身跃入短视频与直播间,把眼泪换成笑声,把痛苦变成礼物刷屏,把“崩溃”化为表演。
有人说从泡沫走向空洞,是从繁荣变成贫穷,但我想说,不是的,应该是从相信变成沉默。
四、静默的冰河和狂热的火海——日本的泡沫经济时代
总有人会说,日本过去经历的泡沫经济破裂,就像是现在中国社会的预言,不过在我看来,在情绪轨迹上还是不同的,一边明显更安静,另一边则更狂躁。
1991年,伴随日本泡沫经济破裂。地价崩跌,日经指数从近四万点一路下探,数以百万计的家庭资产一夕蒸发。银行坏帐、企业倒闭、自杀率上升,社会进入“失落的十年”在这场灾难里,日本人的情绪反应却格外内敛,甚至压抑。与当下中国的“直播狂欢”、“团播打榜”、“全民短视频沉浸”相比,这场崩溃显得格外安静。
1985年—1995年日经平均指数变动简图
两个亚洲大国,在资本神话破灭的同一条时间曲线上,走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情绪轨迹:一个选择沉默,另一个选择喧哗。
1990年代的日本,进入了一场广义的“社会抑郁”状态。那是一个看似平静却四处裂缝的时代。和中国相似的,大学生面临毕业即失业,“就职冰河期”诞生,大量中年人被裁员,终身雇佣制度瓦解。年轻人开始不婚不育,“草食男”“家里蹲”成为主流词汇。伴随着这样的情况,奥姆真理教、地铁毒气事件与经济虚无主义交织,动漫与御宅族文化爆发式成长,虚拟与怀旧成为一种精神出口。
这是典型的内向性崩溃:焦虑向内收缩,产生个体化孤立,表面上的“克制”,是一种对现实失控的静默抵抗。从《新世纪福音战士》到村上春树小说,90年代日本文化几乎都是对这场失语的集体心理描写。
而当下的中国,泡沫尚未完全破裂,但社会信心已在消解的深渊边缘徘徊。面对同样的资产幻灭、上升无门、制度失效,中国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心理表现——不是沉默,而是沸腾。抖音、快手、B站爆炸式增长,短视频占据国民绝大部分注意力,团播直播成为城市边缘青年、无业人群的“舞台”与“出口”。打赏经济形成倒金字塔式流量分配,极少数主播赚钱,多数人沉迷参与,人们沈迷于表演式社交和碎片化的情绪表达,执著于比拼虚拟人气,而不是实际的生产与学习。
这不再完全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一种群体性幻觉的参与。不是没有意识到社会在崩塌,而是选择在崩塌中共舞。这是一种外向性崩溃:焦虑向外投射,转化为表演与参与,营造出持续热闹的假象。
我们似乎能从两个国家的不同之中瞥见一种制度性的差异。
日本的自由制度没能阻止崩溃,但容许人们“诚实地崩溃”,中国社会则倾向于制造“看似没崩溃”的景象。在文化方面,日本有“失语文化”但不压制言论;中国对“发声”的高压,使人们将焦虑转化为“娱乐形式”来自我掩盖。日本的虚拟文化是一种补偿性逃避,中国的虚拟文化则是压抑下的唯一安全表达方式。
在日本,房子跌了,人默不作声,在中国,房子还没跌到底,人已经在直播间里唱着歌跳着舞——我们不敢静下来,因为一静,就会听见破碎的声音。
我们用最喧闹的方式,来避免面对最深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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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从黄金时代跌落
有时我会问自己,我们从哪个时刻开始不再相信未来了?从哪个时刻,我们绝望到要说,要么离开这个国家,要么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们这一代人并不是在阴影里出生的。我们是在希望中出生和长大的。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一直在怀念的2000年代,几乎每个人都有黄金年代症候群。回望过去,我们眼见城市迅速地扩张,高楼拔地而起,地铁越铺越远,获得第一台电脑,连上宽带,学校鼓励我们学英语、参加奥数竞赛。每个人都在急速狂奔,我们相信,只要跑得够快,就会跑向更好的明天。
话剧《红马甲》剧照
家长每天告诉我们要好好读书,“知识改变命运”,老师告诉我们考上一所好大学,就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城市里的广告牌写着“奋斗十年,买房圆梦”,于是我们拼命考级、考学,将每一段青春都投资给了“未来会更好”这句话。
我们不是盲目乐观,而是确实在身边的人身上看见了回报——我们之中有人通过高考走出山村,有人靠程式设计买下人生第一套房,有人读完研究生进了大公司。那时的中国,像一架刚刚进入平流层的飞机,轰鸣而稳定,令人振奋。我们在里面,像乘客一样,虽然紧张,但相信飞机不会坠毁。
许多年后,当我读到一段昭和日本的回忆录,知道了里面的人也描述了类似的黄金时代。他们说,那时候家家户户在新筑住宅里开冰箱喝汽水,父亲穿着西装搭电车上班,母亲在百货公司工作,孩子放学后学书法、打棒球,人人相信日本正在一步步走向世界第一强国。
日本的黄金时代,图自CO肥皂箱
那段文字让我震惊,因为它看起来就像是我们小时候看到的中国。我们甚至相信经济的发展能带来政治的民主,我们会走向更好的未来,以为那样的时代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没有人告诉我们,原来这一切都是会崩溃的。
信心的消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好说,是从当大学文凭变得廉价,研究生变成基本门槛的那一刻吗;是当我们发现买房不是上岸,而是深陷债务的开始吗?是目送身边的朋友一个个“润”出国,只留下我们守着一个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沉默的城市的时候吗?
我们曾经相信的东西,一个一个地失效了,旧日之城不是瞬间崩塌的,而是慢慢地、无声地松动——就像墙体内部被掏空了,只剩一层精致的涂料。
原本我们以为房子是安全感的来源,现在它成为我们无法承担的负担,以为努力会带来回报,现在却变成一场没有出口的内卷竞赛,原本以为社会会给奋斗者一个公正的结果,但现在,运气与出身的决定性远远压过了知识与诚意。
有人说我们这一代是垮掉的一代,但我多清楚的知道,我们没有变懒,也没有变坏,只是开始不再相信曾经的承诺。那承诺是:只要你够努力,就会有一个体面的明天。现在我们知道,不是这样的。
失去信仰的人,往往不是立即崩溃的,而是会找一个地方,把这份失望藏起来。而就连我有时候也会在夜里刷短视频,一个接一个,并不是为了写这篇文章才开始的,我想说我也喜欢看着那些跳舞的人、讲段子的人、唱歌的人,我想用他们的喧闹暂时淹没我内心的空洞。
如果我们低着头,继续走,假装这条路依然通向光明,我们真的能走向那个明天吗?我不知道,承诺的明天没有来,从黄金时代下坠,醒来后,眼前真的只剩下一地碎片。
六、谁把我们推向虚拟?
我们总以为自己是自愿进入虚拟世界的。但当我回头看,发现我们其实是在一条早已被规划好的路上,被一步步引导著,推著,甚至某种程度上,被温柔地推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
我总是会想,我们为什么会那么依赖短视频?为什么会一边嘲笑团播的俗气,一边又忍不住地点进去看?为什么会在现实一无所有的时候,选择在虚拟世界里刷存在感、找慰藉、拼流量?这些问题,不能只从个人选择的层面来理解,它的背后,其实有一整套有意无意的引导。
团播主播的线下公演
在中国,当一个人陷入现实困境时,他能做的选择是有限的。他不能随意发表观点,不能轻易质疑政策,不能在新闻评论区说太多真话,也不能通过选票改变什么。真正属于个人的、自由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而这种空间的压缩,往往会被“娱乐”包装地漂漂亮亮。
短视频平台就是在这种语境下迅速崛起的。它没有意识形态的对抗,没有价值辩论,也不需要逻辑与证据。它提供的是情绪,是即时的反馈,是无需思考的快乐。它就像是一种压力释放装置:当你受够了现实的沉重,打开手机,就能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你自己的“轻盈的空间”。
但我们往往忽略的是:这个世界不是中立的。你刷到的每一个段子、每一条跳舞、每一场直播,其实都是被精密设计过的。算法知道你喜欢什么,也知道你在哪个深夜最脆弱。它不关心你是谁,只关心你停留多久、点了几次赞、花了多少钱。它不是为你服务,而是利用你存在的裂缝,反复钻入并扩大它。
这一切其实和官方媒体体系的收紧是同步的。新闻越来越雷同,评论越来越审慎,公共讨论越来越变成空洞口号。于是短视频就被默认成了一种情绪泄洪池——一种比抗议更安全的出路。你在上面跳舞、哭泣、唱歌、晒猫、模仿校园恋爱情节,却不能对这个世界问一个真正的问题。它让你说话,但只允许你说不痛的那种话。
这并不是巧合。它是整个系统的一部分,一种不需要镇压、也不必动用言词,就能安抚、麻痹、分化群体的方法。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景象:当新闻热搜上只剩流量艺人与翻车剧情,当公共话题都变成娱乐话题,当青年人用打赏表达认同、用短视频表达哭泣——这个社会其实已经成功地将“发声的欲望”转化为“流量的消费”。
我不是说娱乐有原罪。我们都需要喘息,都需要逃离。但当“逃离”成为唯一能做的事,而所有“回应现实”的出口都被堵上时,那么这场虚拟的狂欢就不再单纯是娱乐了,它变成了一种结构性的集体麻醉。
我们不是不想问问题,是我们学会了不去问,不是没有人想改变世界,而是太多人已经被训练成只会换一个视频继续看下去。
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些让我们沉默的东西,不一定是恐惧,也可能是一条条好看的、好笑的、充满滤镜的短视频。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们是真的快乐吗?还是只是学会了如何看起来快乐?
我们活在一个高压的系统里,被要求努力、上进、正能量,却发现努力没有结果,未来越来越小,选择越来越少。在这样的情境中,短视频与直播提供的不是娱乐,而是一种替代性的回馈结构。心理学上称之为“即时正向增强”:一个人说话、做出行为后,马上得到积极反馈,会强化他继续参与的欲望。平台经济就是这样设计的——它不是让你看到世界,而是让你习惯被世界看见,哪怕那个世界只是流量幻影拼成的假象。
而我们甘愿参与,除了被设计与引导,更是因为太久没被真实的世界好好对待了。当简历一次次石沉大海,努力工作却永远买不起一套房,当你考了两次研,依然找不到工作,当你说出真话被删帖,说出牢骚被举报,你就会明白,原来那条虚拟直播间里“有人叫你一声大哥”的回应,比现实里那些无声的拒绝,更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
当整个社会的正向出口越来越窄,我们就会转向那些看似轻盈的道路。而平台与系统,只需要提供一个“让人愿意沉浸”的舞台,其余的,就交给人们自己完成。不是我们非要参与这场狂欢,而是其他的门早已关上。
当一切真正的选择都被收回,留下来的“自由”也只是幻觉。但我们仍在这场幻觉中跳舞,因为跳着,至少还像活着。
七、这场狂欢的尽头是什么?
我曾以为,我们只是暂时疲惫了,所以选择在虚拟中休息;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可能早已不相信现实能给我们任何东西了。
这场狂欢,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不是因为人们会觉醒,而是因为幻觉本身也有代价。当你长时间沉浸在一个用流量制造存在感、用排名模拟尊严、用打赏维系关系的世界里,你迟早会发现——那里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那些光影、音效、关注与赞,终究无法兑换成真正的安全、陪伴与未来。
你会刷到千万次重复的舞蹈和喊话,会发现自己情绪再起伏,也无法换来真实的改变,你会看到无数人用尽力气维持热闹,却越来越空心,你会发现,你再也记不起上一次真心期待明天是什么时候,你会醒来——总有一日。
狂欢的尽头,不是灾难——如果是灾难的话反而干脆,毁灭之后总归有重生的希望;它是疲惫、失落的沉寂与缓慢的散场。人们从热烈中撤退,回到无声,像是从一场做了太久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
平台会被新平台取代,流量会转移,算法会更新,主播会被淘汰,观众会老去。但那个被忽略的现实,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等着你刷完最后一条短视频,关掉手机,发现冰箱里没有东西,微信没有消息,未读的简历仍然没有回音。
我其实不知道这场狂欢会以什么形式结束。也许是下一轮经济衰退,也许是平台规则的崩塌,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我们集体沉默,再也无力笑出声。
但我想说的是:我们难道不值得吗?我们难道不能作出行动,醒过来,一同追求真正的改变吗?我们是不是可以拥有更好的制度,更可期待的未来,和更值得投入的生活呢。但如今我们被推入了这场热闹的、疲惫的、令人上瘾的狂欢里,被鼓励沉迷、被要求沉默、被预设只能留在这里。
当我们在狂欢的高潮中大声笑着,那笑声的背后,一定是一整个世代无法说出的悲伤。
世界在下沉,中国在狂欢。我选择用这句话作为标题,不是想要做一个绝望的宣判,我想用这句话提醒彼此不要忘记现实的。因为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这场狂欢的本质,我们才有可能停下,才有可能从虚构中退场,重新站上真正的土地。
我们还可以做一点什么。比如说话,比如记录,比如回望那些还没被清除的真实,比如彼此靠近。就像你写下一篇文章的时候,总还是会想着:也许有一个人,正在阅读,也许那个人,会因为这句话,而觉得没有那么孤单。
我们不必马上拯救世界,也不必假装乐观。但我们至少可以选择:不从虚构里逃避自己,不让沉没的世界吞没我们彼此的声音。哪怕只是一次真实的对话,一次愿意聆听的凝视,一段在平台之外、短视频之外、流量之外的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那也是一种微光。
那是下沉中的坚持。那是狂欢中的清醒。
那是活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