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介凄美的《华彩》
魏紫丹
这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年代,这是一个万念俱灰的年代;这是一个大喊大叫的年代,这是一个噤若寒蝉的年代;这是一个疯长社会主义草的年代,这是一个锄掉资本主义苗的年代;这是一个狂歌“三忠于、四无限”的年代,这是一个禁声小资情调的年代;尽管如此,资本主义的苗硬是冲破瓦砾,挺立在垃圾堆上扬花孕穗;青年男女仍在被遗忘的角落,如泣如诉,亦怨亦怒,为自己的豆蔻年华叫板。“因爲媽媽是個早就退職的聾子,我們家才被允許留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裏。” (不注明出处的,均引自本小说《华彩》)
高尔品先生这篇发表在《当代》1981年第6期上的中篇小说,凄美的《华彩》,就是在诉说着一个凄美得沁人心脾的爱情―― 不,应该说是妈妈不要女儿“爱”,女儿最后答应了妈妈――的故事。这是作者在古今文学上,描写青春爱情这一永恒主题的天空里,以特殊的视角,又添上一抹华彩;惨淡美未对绚丽之美跋扈,苍凉感而又具靓丽本色。悲情而不灰心,故事凄凄惨惨而人物仍具乐观派头,这是本篇小说的基本格调。在瓦砾堆里也还有一枝独秀,未被压烂――主人公母女在情况最糟、濒临绝境下,仍保持着这样的信念∶“相信一切总会好起来,难道能永远这样下去吗?”这是在另一个社会里的、另一部大异其趣的《家春秋》。
故事的内容,主要是在文革大背景下的扣人心弦的三台戏:主人公一家三拨人间的僵持与矛盾;母、女与捷明间的亲情与爱情的瓜葛与尴尬;捷明、舒丽、甜甜三角间拉扯与纠缠的酸甜苦辣。矛盾重重,好戏连台,让你目不暇接,但它却是、又不是以故事曲折多变、曲径通幽而取胜的,乃是、主要是以美不胜收而令人欲罢不能、呈现其艺术魅力的。我读后有一种感觉,就是书中人成了生活中的朋友;甚至异想天开,忽有一天,路遇一生人,似曾相识:“啊!你是甜甜吧?”
尽管你已经知道了故事,但你还愿意读之再三,总是觉得书有尽、而味无穷。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故事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人们早已耳熟能详,但仍觉咀嚼有味、百嚼不厌者,何也?犹如看带子,对引人入胜的情节往往要倒带几次,盖因再解 “其中味”、再品“其中味”,所提供的视觉的、听觉的、心理的享受,其美感无以言状也。
俗话说:“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使读者牵肠挂肚的,是人物的命运。人物的性格决定他如何对环境作出适应和改造,也即决定了他的人生命运;反过来说,也是如此:人的环境和命运也同样地会决定一个人的人生。故事的发展,是人物按着自己性格的逻辑,一步一步地把自己引向命运的结局的。人是社会的人,社会是人的社会,此人与其他人的关系就是此人的社会环境,人与其环境构成人物性格的生态体系。比如《白蛇传》,白蛇对爱情的痴心、柔情与坚韧不拔,跟青蛇的刚直、许仙的庸懦、法海的强暴,就是彼此相依、相衬益彰,红花绿叶两相帮的共生体。如果没有他们衬托,白蛇的性格(休管风雨且缠绵 /坚贞越过神与仙 /今生誓做多情客 /情海胜过法海宽)就无法在饮雄黄现蛇形、昆仑山盗灵芝、水漫金山寺等场戏中得到酣畅淋漓的表达,而会是面目模糊、形象单薄,赚取不了世世代代人的眼泪的。
一,甜甜是主角
本篇小说,甜甜是主角,爱情是主题,音乐是伴奏,家庭是主战场。它的成功,主要是靠人物在互动中展现出的性格真实可信,形象鲜明生动。这是作者所体现出的创作的主要规律。正如在《黄花冈》杂志20期上转载的《细胞闲传》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风风火火,“革命性”和人情味兼具的,作为社会运动、社会变动的应变符号的街道主任的形象;在22期转载的《妈妈的爱》中描写了一个在外在社会造神运动中自己又在内心中自我造神――自捏菩萨、自烧香――的政治蒙昧者,身、心受害,卒致先心死而后身亡的妈妈;在25期上转载的《曹冰芹》,是通过对一个知识分子犬儒化过程的真实写照,塑造出曹冰芹这个生动的典型。这种典型的人和事,在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间,你闭上眼睛,随便抓10个人,就有9个人是曹冰芹;这很有点像清人评价《儒林外史》,说“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而在本(27)期转载的《华彩》里,作者围绕着主人公甜甜,刻画出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一系列众生百态。他们都在生活里留下了自己的身影,也在当代文学的画廊里,留下自己的艺术玉照。
我说主角是甜甜,有人说是妈妈。之所以有人认为是后者,也不无道理。就以买钢琴一节说吧,甜甜是无权、无钱来决定买不买钢琴的。所以,是妈妈在起主导作用。主角者,是起主导作用之角色也。如果再追究下来,妈妈如不把捷明领到家,就根本没这回戏唱了。再说根本点,妈妈要不生出甜甜,那就“根本”得再无法“根本”了。看来,这个逻辑有点钻牛角尖了,它甚而至于可以同理推出,爸爸是主角。不说“生出”不“生出”,单说捷明的爸爸如果不是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也是根本就没有这回戏唱了。让我们正面地说吧!识别是不是主角,我以为是根据如下三点:
第一,从情节的推进上,即以买钢琴一节为例,推动妈妈买钢琴的是甜甜,与哥姐作斗争的是甜甜,与老营业员周旋的是甜甜,体恤捷明并要给他以惊喜的还是甜甜。扩充开来,在整个故事里,引人入胜、见机行事、挑是惹非或息事宁人的,都是甜甜在唱重头戏。
第二,从人物塑造上,主角是作者着力要创造的中心人物,其余的人物都是围绕她、服务于她而被创造的,即所谓众星捧月。别人都是她的性格展现的舞台。本篇中,包括哥哥、姐姐、捷明、舒丽、“姐夫”在内的一切别人,很明显的是甜甜的陪衬,是甜甜喜怒哀乐爱恶欲的投射对象,在与他们之间好坏对比、同异比较中,使她的形象更丰满、更突出、更立体化。问题是对妈妈的定位,我认为,她太重要了,她应该说是第一配角。妈妈不仅是生身的母亲,而且是她生活的第一位教师。妈妈的气质、性格和学养,对甜甜既提供遗传的基因,又是对她后天的熏陶。作家在描绘甜甜的的形象时,也是把妈妈作为底色的,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我又为什么把她定位为配角呢?长话短说,妈妈再重要,对于甜甜来说也只是构成她生长的环境,是的,是属于外部环境的主要部分。如果要把她说成主角,那也成,名之曰:“第二主角”。不管主角、配角,作者都描写得恰到好处,都很成功。任何一个人物形象的臃肿或贫血,都会破坏了艺术的生态。
第三,从整体结构上,如果把结构比做是一张蛛网的话,主角便是蜘蛛,网络的各个部分都有它的蛛丝马迹。如果有一“部分”斩断主角的“魔爪”,向主角闹独立性,那它就成为游离的部分,就应该被清除出去;即便是如茅盾般的大手笔,在该清除时不清除,也会成为败笔。他在写《子夜》时,由于“舍不得已写的第四章,以致它在全书中成为游离部分。”(茅盾:《再来补充几句》,一九七七年十月九日记于北京)除非发现,是你把主角认定错了,只用再改正过来就顺理成章,如本篇第4节,“到舒丽家”,如把妈妈认作主角,就会找不到蜘蛛,这部分网就成为从天上掉下来的了。如果,改认甜甜做主角,则顺理成章、万事大吉。通观全篇,即便在甜甜无重要活动的场合,也都是在她的密切关切、观照之下,或对她有不同小可的影响,决不曾向她闹过独立性。其实,要是仅仅为判定甜甜是主角的话,简单得很,只用读小说最后、甜甜说的那一段话:“就在這深情婉轉、如歌如訴的琴聲裏,你們能聽見我的故事:。。。。。。”
通读了全篇,就可以认知到,这篇小说独出心裁、别具一格地写了一个变态社会下的三角恋爱、五角(还有妈妈和哥姐)拉扯的故事,其中还套着那Long long ago,妈妈凄美、苍凉的爱情故事。本篇所以能够浑然一体,全靠情节(人物的活动)和内在逻辑的推进,而不是靠细节的罗列、人物性格的图解和华美词藻的堆砌。从座中泣下最多的舒丽,一开始就被甜甜推给读者起,接下去就是她和捷明“不好”了;自然,读者就会要求交代捷明的来历,特别是舒丽为什么突然和他“不好”了,读者有着要求,甜甜更是兴师问罪,抱打不平;然后是甜甜的感情,出于对捷明的爱和怜,就像空气流入低气压,不期然而然地乘虚而入;从此转入第二幕,她要和捷明朦胧相爱,妈妈坚持要他们兄妹相待;哥哥姐姐从中作梗;“姐夫”伸出黑手,制造灾难;最后一幕是亮出奸贼方煞戏。奸贼以革命的需要,崇高的名义,糟蹋了姐姐、舒丽,破坏舒丽与捷明的爱情,魔爪伸向了甜甜,最后用辞退和下放农村的毒招来断送捷明。所有的灾难,都来自代表这个社会的那个“文革幸运儿”。在尾声里,甜甜和舒丽观看捷明和妈妈的演出,感慨万千,“向著人生的華彩,飛升……”。前呼后应,首尾相顾,所有的线索,都接上了头,整个故事丝丝入扣,一线相连,浑然天成,像极了一件无缝的天衣。所谓“一线相连”,其实就是甜甜这根粗壮显眼的红线,委曲婉转地贯穿始终。
我读《华彩》最重要的心得体会,就是领悟到刻画人物的关键在于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例如,作者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主人公家中三拨人的心态:母女心美、人美,表里如一,通体透亮,美得象蒸馏水般纯洁,低温时冰清玉润,潮涨时热血沸腾;相反,父、兄、姐、“姐夫”,痴迷、狂热、势利,一个个俗不可耐,面目可憎。但舞台上的丑角也给人以艺术的享受,这样说吧,即便是一只嗡嗡展翅的苍蝇,在画家的笔下也让人啧啧称美。作者让读者从他们(特别是“姐夫”)的丑恶表现中不仅看到社会的本质,因而具有认识意义,而且以丑见美,以丑衬美,因而更具有审美意义。我以为,这篇小说塑造人物主要用的手法不是静态描写,而是通过对人物们的活动--说话、做事、想问题,进行衬托、对比、比较,而各显风采的。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一面穿衣镜,贴在主角房间的四壁,从中可以照清主人公身影的各个侧面。主角自己作为一面镜子,也照出了别人的面目。清人毛宗岗在评《三国志演义》时,认为这部小说经常采用衬托的手法来刻划人物性格。他 在“群英会蒋干中计”这回的评语中写道:“文有正衬,有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 乖巧,为反衬也。写周瑜乖巧,以衬孔明之加倍乖巧,是正衬也。”作者从横剖面上,让主角与周围人对比:正衬、反衬,众里凸现“这一个”。从纵剖面上,与她自身前后相比:时间便是人物发展的空间,展示了人物的成长过程。综合纵横,一个血肉丰满、生动活泼,意志如钢、柔情似水,早熟(装小大人)而带夹生、天真幼稚而不傻冒、悲苦又不悲观、顽强而不顽固、自我意识强因而倔强、但还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绝不无理取闹,基本上可以说:甜甜是以一位“理智型的姑娘”、逐渐成熟的喜人形象,而呈现于读者的面前的。
人物不是在腾空架云,而是脚踏实地。家庭是故事展开和人物性格展现的立足之地。在事件上,在爱情中,人物是逢山开路、 遇河架桥、 既 有“过 五关”又有“走麦城”,呈现出“山穷水尽”和“柳暗花明”相互交替。一路走来,筚路蓝缕,历尽悲欢离合、扑朔迷离的困惑。
二, 爱情是主题
小说从舒丽与捷明的爱情说起,“舒麗是我的好朋友,比我大四歲,捷明等於住在我們家,他已經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年。他是孤兒,媽媽對他比對我還好,我有時真嫉妒呢!我知道他和舒麗好,這能瞞過我嗎?
“可是,我剛才聽清了,舒麗要不和他好了。這使我愣了,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驚訝還是失望,同情還是擔心?我覺得有點惋惜,又有點幸災樂禍,甚至還有點莫明其妙地傷心。誰能說得清一個十七歲少女的心?何況我自己!”
本来人家两人爱与不爱,自然“人家两人”该是其中的主角,但作者却用喧宾夺主的手法,让甜甜做了主角,描写出她内心复杂的情怀,和为挽救颓局而施展出的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很类似于在张生、莺莺相爱的戏中,他俩不是主角,倒是忙坏了红娘。我突然发现,甜甜身上有红娘、花木兰、祝英台、白蛇、穆桂英、梁红玉、《红楼梦》中的晴雯(也代表林黛玉)等的精神素质。这可能是因为中国文化在民间的传播,戏剧是一个很重要的途径;普通百姓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很大、很深,再加上横向、纵向,直接、间接,相互传播、沾染,也就成了民族无意识。所谓“精神素质” ,就是(但不只是)把知识、故事遗忘后而仍保留在身上的东西。
“我要找舒麗去,要埋怨她不該和捷明撒手!我不懂得什麽叫做愛情,可我從小說裏看到的,愛情就是一種除自己之外誰也管不了的感情,有時連自己也管不了呢!可舒麗爲什麽要把它交給她媽媽管呢?她不應該和捷明撒手,就是不應該!因爲單單只爲捷明剛才拉出的那種味兒的練習曲,就叫我受不了。”
这是甜甜这只雏凤,对自己的恋爱观作出的第一声鸣叫。他们这种年龄,恋爱观就是他们人生观的主体结构,它提供了性格展现的广阔天地。在这里,她以强烈的个性解放,作出近乎嚣张的“甜甜的爱情宣言”。
她去向捷明问明原因。
“我真的生氣了!只爲舒麗不和他好,就不練琴了,還這麽一副鬆包樣兒!我心裏就象來了火似的,決定再說一句狠的,好讓他知道,平時在他眼裏微不足道的黃毛丫頭,多麽會管教他!
“我說:‘我知道你今兒爲什麽不練琴。’說完我還挑釁地看著他。
“ 他神色明顯地慌亂起來,眼睛看著我,那眼光就象要在我臉上搜尋點兒什麽來似的,臉也憋得通紅。我故意不說了,讓你急去!
“他忸怩了半天,才開了口,試探地對我說:‘她告訴你了?’
“我故意要再激他一下,便說,‘誰呀,她是誰?她告訴我什麽了?’”
这真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甜甜!场景非常生动,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在木纳寡言的捷明衬托下,一个辣滋滋的姑娘,跃然纸上。下一场景,是她去找舒丽,一问一答,与此相映成趣。
“‘這麽早,你來做什麽?’她問我,話說得一本正經。
“我心裏忽然想笑,可立刻就忍住了,並且撇著嘴巴說;‘你還瞞我?瞞我就不說了!’
“‘不說什麽?’她有點兒局促,可仍舊是無精打采的樣兒。
“我見她裝作漫不經心,便鼓起了嘴巴,兩手往膝蓋中間一夾,不說了,而且連看都不再看她。
“看見她又已偏過臉去,樣子像是很淒涼。我是看不得人家可憐樣兒的。”
在短时间内,甜甜的感情有两度转折。这是第一次,表明她软心肠。随后还有第二次,表明她硬心肠。
“一見她這副樣子,我立即轉過身子,用手扳過她的臉,對準她的眼睛看起來,故意辣滋滋地說:‘你爲什麽不和捷明哥好了?’我有意加上一個‘哥’字,以示區別。當他的面,我可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他。
“舒麗皺緊了又長又黑又細的眉毛,像是困惑地看著我,裝作不明白的樣兒。我可不饒她。怪不得別人說我心直口快,這會兒,我乾脆兩手一下按住她的雙腮,說:‘你騙我!昨晚上你和他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幹嘛不和他好了?今兒早上,他連琴都不拉,後來拉起來就象火山爆發似的,嚇死人呢!’
“我忽然覺得渾身一陣輕鬆——我的秘密總算倒完了。”
这里的“竹筒里倒豆子”,把秘密全倒完,与上面的跟捷明卖关子,两个表面上相反的事情,其实实质是相同的,都是要表明她“厉害”,“不是微不足道的黄毛丫头”。同时也袒露了三个人性体的微小差异:甜甜不只是“心直口快”,而且一个“哥”字道出了她也略具“城府”(借用此词);舒丽就比她“城府”又稍深了些,所以能让她把秘密倒完;相形之下,捷明要算是老实巴交的了。
第二次表明她硬心肠的地方是:“我又扳過舒麗的臉,說道;‘我不許你不和他好!’我說得一本正經。舒麗一下捂住了我的嘴巴,眼淚頓時從她的大眼睛裏滾了出來。我不愛看她這樣!我也不可憐她!”这里的“不可怜她”,对比上面的“看不得人家可憐樣兒”,表明她在爱情的“原则”问题上,是非感、正义感、崇高感是强烈的,强烈到鄙薄势利、嫉恶如仇的地步。也是被激怒,因而才冲口而出,表达出自己对爱情的看法――“我使勁扳開她的手,氣呼呼地站起身走了。麗姐水性楊花,不象我在書裏看到的姑娘,一點兒也不象!”
“她不說話,一雙憂傷的眼睛看著我,說:‘跟他好,就進不了文工團。’‘進不了就不進唄!’我大聲說。我一時還沒想明白進文工團與和捷明不好有什麽關係。
“‘你不懂。’她說,偏過臉去了。
“我不懂?我幹嘛不懂?這又有啥不好懂的?難道只爲了一個能轉正的臨時工就要把一個愛人丟掉?”
“我什麽都告訴你,你千萬別對他說,也不能告訴別人。有一個人對我說的,只要我願意跟他好,他就能讓我進文工團,還能轉正。甜甜,別推開我,聽我說,不要罵我,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我的,我媽媽——”
“我看見明晃晃的淚水正在她美麗的大眼睛裏閃動,可我還是不知輕重地說:‘麗姐,你怎麽這樣不值錢,你——’”
“我的心裏立即掠過不快的感覺。自從上次我去責問她之後,就再也沒有上過她家。我不高興跟這樣水性楊花的姑娘做朋友,朝三暮四的象個什麽樣兒!愛情是能夠這樣隨隨便便的嗎?”
这里进一步看得出两个姑娘的个性:舒丽被社会逼到山穷水尽时,在主观上,也仅仅是主观上,出于对自己和对来日无多的患癌症妈妈考虑,是会饮鸩止渴而走投无路落虎口的;而甜甜则是绝对不会做得出这种事情来的,因为她是一个不示弱、不屈服于命运、能折不弯,具有英雄主义气质的女孩。
“平時,我只知道她象她媽媽,柔得象水一樣,任你叫它怎麽流就怎麽流,只是她不僅外表,連內裏也這樣。”甜甜发现,她和妈妈的同中之异在于:“她媽媽非常美麗,外表柔似水,內裏卻剛強。”
舒丽――她双亲受害、自己孑然一身、孤苦无告,是一位善良、柔弱的姑娘,是“载不动这许多愁”的。难道你还不宽解她、反而要谴责她、给受害者雪上加霜吗?不能的。你不能象伟大、光荣、正确的党所要求的那样,人人都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当英雄、当烈士(现实的语境就是“当炮灰”)。须知,应该受到严厉谴责的,进而要消灭的,正是这个扼杀青春的社会,急需建立一个不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能享受和维护住自己的基本人权的新社会。但从个性上讲,特别是表现在恋爱观中,甜甜的坚定性和顽强性,是应该受到赞扬而加以倡导的。如果甜甜前面的第一声鸣叫,是要对外亮明爱情要自己作主,排斥外来的一切干涉;那么,这第二声鸣叫,就是对自己的要求:爱贵乎专一而守恒,不能水性杨花、朝三暮四。
妈妈对舒丽、捷明之间“不好了”,亮相很简单,问了一句“为什么”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从她对随后发生的层出不穷的事件的态度,在在表明妈妈是个“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她经常的是用琴声来表达心声。“這些年來,媽媽不總是在用這嗚嗚的帶點兒母性溫柔的琴聲寬慰著他這個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又用音樂來啓迪他的天性,敦促他孜孜不倦嗎?”
“用媽媽的話來說,只有我才秉承了媽媽的音樂天才,從小就愛音樂,從小就能從媽媽彈出的琴聲裏體驗出媽媽的情感。媽媽生氣時,琴聲也不狂暴,而總是象嗚咽的流水,象微疾的秋風,有時甚至格外地悠緩,這只有我才聽得出。”这是妈妈性格的基调。“媽媽總是這樣,用沈靜來抵抗一切,從不在命運前面大喊大叫,可又從不屈膝在命運的前面。”
甜甜和妈妈,知心知音,从心灵到生活,相依为命,通过察言观色,通过手式口形,通过欣赏音乐,进行着心的交流。在世人大喊大叫,举着青筋突暴的手臂高喊“誓死保卫”和“砸烂狗头”,充当造反纸老虎,然而个个(包括哥哥姐姐)内心却感到自危、感到孤独的时候,唯有她俩还自给自足着脉脉温情。此乃大乱中“被遗忘的角落”,得天独厚的景观。
“當我和媽媽在各想各的心思時,哥哥卻顛了進來——別笑話我這樣形容他走路,他生來就是那麽一副顛像!他一進來,就大喊大叫地說:‘甜甜,你少管別人的閒事!他活該,總有—天還要倒大楣!’說完就又顛了出去。他是我們家唯一的無產階級——工人。瞧他那副神氣勁,全然忘了當年他沒考上高中時受過的冷落。
“也真奇怪,哥哥的話竟突然把我的心情改變了。我忽然想到了捷明,並可憐起他來。”
这是三角恋爱的逻辑起点。起点并不是相爱,而是“可怜”。连她的第一个爱情动作都不是出于爱,而是“我想懺悔一下,想爲他做點什麽,以彌補自己剛才的莽撞。我走近了他,兩隻手擱到了他的肩上。我居然象平常媽媽吻我那樣,在他柔軟的頭髮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随后就逐渐地、被动地陷入了三角恋爱――这是一场发生在君子国里的三角恋爱。舒丽是她真实的朋友,假想的“情敌”。捷明作为她的恋人,由于内因和外因的“不是驴不拉、就是磨不转”,始终处于似是而非的尴尬状态。同时,所有的人也都在这一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表态、亮相。
舒麗对她的表态是:“ 你要對他好,我不配了。你姐夫,他……”在另一场合,却是对捷明说:“不,我不要你再愛我,我也不要和你一起下鄉。你不應該對不起她,對不起她媽媽。” “我知道,你是因爲還在愛我(捷明是因为一心爱舒丽,他的本能促使他不愿脚蹬两只船,这是爱不起甜甜来的原因之一。仅从这一点来说,他也是一个拔地而起的大丈夫,表面的行动低调无碍于骨子里的形象高大;与姐姐说的姐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正好成反比例:“ 他個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長得很帥,還戴副眼鏡,很有風度。”原来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面兽心和有剧毒的眼镜蛇!形成表与里、真与假、崇高与卑鄙、纯洁与肮脏的强烈对比。赢得人们爱与憎的态度两极。这里,作者双重地用了反衬:两人相互之间和自我表里之间。)。可是,我告訴過你了,我早已不值得你愛,不值得!值得你愛的是甜甜,是她……”捷明对舒丽深情地劝道:“‘可是,你,’他的話還是那麽軟弱,那麽可憐巴巴,可是,一會卻突然強烈了起來,‘你不能這樣生活下去,爲了我們過去的,友誼,你也不該……’”
“‘麗姐,你要聽他的,別抽煙,別喝酒,愛他,和他一起下鄉去。’ 我在哀求她。”
这种都是为对方着想的感人的三角恋,只应发生在君子国里,然而正好是发生在丧失人性的小人国,这是“镜花缘”式的讽刺呢?还是大声疾呼、为人性招魂?再者,舒丽的态度,当面一套,背后还是这一套,是何等的表里如一呀!不管她做错了什么,她毕竟是一个真正的人。当然这也不能抵消她对处理恋爱问题上的弱点和缺点。但却表明,一个人的好坏,既表现在优点里,也表现在缺点里,甚而至于失误里。从失误中的作为,我们可以断定舒丽是个好人,任何一个坏人都不可能有她这般作为。好人也不尽是优点,作者向读者暗示:坏人固然不具备好人的优点,这好明白;难以明白的是,好人的的缺点和失误的性质,也是与坏人的迥然不同。也就是说,从缺点和犯的错误里,也能鉴定出人的好坏。所以,要求把好人写成高大全的毛泽东文艺思想不仅在事实上、在政治上是居心叵测的,而且在艺术上也是荒谬绝伦的。艺术上不能只要求写某一侧面,禁止写某一侧面,而是什么侧面都可写、可不写,这是由个性化的需要所决定的,有时候倒是从他的缺点里表明他更可爱。一个没有缺点的好人,不是真正的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既有好人的优点,又有好人的缺点。只有兼具这两点,才是真正的、完整无“缺”的好人。这有助于克服公式化、脸谱化。舒丽的优、缺点就是舒丽的优、缺点,不仅不同于甜甜,而且如姐姐、哥哥、姐夫之类,就根本不配具备、无法具备舒丽那些由优、缺点而构成的她的特点。
随着故事的进展,人们的眼光就聚焦在甜甜与捷明的“爱情”上。
在别人尚未发现时,首先是舒丽的反应。“她說這話時,眼睛裏顯出一種傷心而又絕望的神情。她稍頓了一下,目光呆滯地抓住我說﹕‘甜甜,你應該對他好,照顧他,愛他,他值得的……’她的眼睛裏突然冒出兩汪眼淚,可是她拚命忍著,沒有讓它們流下來。”
“‘甜甜,’她忽然有些急促地對我說,‘捷明要下鄉了,你多多照顧他,幫他。甜甜,要是你真的能與他一起下去,就,好了……’她的聲音漸漸哽咽起來,手也抖得更厲害了。”
这里不仅说明舒丽对甜甜是以诚相待,更充分地表明她对捷明是真正的爱情,她的心是献给杰明的。但这不是直接、而是经过一个扭曲的形式、曲折地反映出来的。如果她不是情不自禁地深爱着他,她何必这样,像老太婆“儿行千里母担忧”似的罗嗦这些呢?她的一颗心是多么悲哀而伤痛啊!俄国有位诗人控诉当时的现实,写道:“没有爱情而结婚”;中国的现实与此异曲同工:“深爱着的恋人活坼散"。作者未着一贬字,而却为青春一代发出悲天悯人的呼号,也代青春一代向社会作出血泪交流的控诉。
“誰想舒麗卻突然對我說了這麽一句話:‘你喜歡他嗎?’”
这一问,既突兀又顺势,既推进情节发展,还合乎舒丽性格。如果我们只是听她俩对话的录音,就是说只靠听觉,也可觉察出此二人各自的性格。性格化的语言功力,在本篇得到了令人惊佩的成就。许多话恰如小溪从人物口中流出,那样自然而贴切,恰合身份,恰合分寸,决不能设想是作者要人物说的,而毋宁是人物自己梗骨在喉,不吐不快。为了行文不那么繁琐,我就不在此对她们那么多的大段对话加以援引了,仅止于此,满篇的例证足可供对号入座的。
“面對著這個我曾親親熱熱地叫她麗姐的女友,如今跟我又有了點特殊關係的姑娘,此刻,忽然想對她說句什麽——如果說幾年來社會一直在作踐著我們這代人的話,那麽,我們還要再作踐自己嗎?
“舒麗象突然領會到了我的心,臉上竟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她掃了我一眼,忽然無所謂似地說:‘人生本是苦酒,愛情也是,工作也是,買賣而已……’我沒有說下去,因爲舒麗咧開嘴巴笑了一下。可是,她卻笑得那樣淒慘,眼淚爬上了她的眼窩,我的心亂顫了一下我鬆開她的手,轉身走了。”
“舒麗的臉上忽地露出了淒慘的神情,好一會兒,她才對我說道:“甜甜,生活就象一部會折磨人的機器。它不從這面,就從那面折磨你。它燒你,燙你,冷淡你又遺棄你,愛情更是。你已經戀愛了,你就會明白的。”
“也許,十七年的光陰,還不足以使我真正地瞭解人生吧。我只知道人間有愛也有恨,有幸福也有磨難。可是,我更需要愛,也更願意追求幸福,而不知不幸與磨難正在前面等著我。”
有人说,愤怒出诗人。也有人说愤怒出历史。这两位姑娘是愤怒出哲学。她们本是正处于“为赋新词强作愁”、扭捏作态的花季,竟然实打实地说出富有人生哲理的话来,开始把反思人生提高到哲理的高度,构建自己的人生哲学。这应该说是“愤怒”的早熟吧!舒丽不是哭,而是笑了,虽然笑得比哭还凄惨,但毕竟还是“苦笑”了。因为她知道,这个社会不相信眼泪,仅凭眼泪,难以表达痛苦,更不能减轻痛苦,只好一笑了之。用笑来表达极端痛苦,算是悲极生“乐”吧!笑笑,可能心里稍微精神胜利点儿。舒丽可能是由于缺乏妈妈的卵翼,由自己摸爬滚打,过生活不是过生活,而是挨生活,所以对人生的体会,较甜甜略显悲观而又略胜一筹。
她发现舒丽又来找捷明,据说是“借钱”,便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淡淡的、“從未體驗過”的、也许是会转瞬即逝的“情敌”心态:“這麽說,他還在愛舒麗嗎?要不她都不睬他了,他還願意借錢給她。我忽然又想到了媽媽的那句話——他不會愛我。這是因爲,他還愛著舒麗。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忽然在我的身上擴張開來,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既酸又苦,還夾著恨,對他,也對舒麗。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啊,我爲什麽還從未體驗過呢?”
“舒麗看著我,低下臉去,說:‘甜甜,我知道你喜歡他,愛他。你放心,我不會阻攔,也沒有權利……’
“是我的耳朵聽錯了,還是我的心發生了錯覺?反正,她的話說得軟綿綿的,象浸透了淚水的海綿。
“我紅潑了臉,心裏怦怦地跳個不住,她說的,正是我想知道的。可是,一旦她真的說了出來,我又是多麽地難堪,多麽地對不起她啊!好象真是我從她的身邊奪走了他來似的。”
这里的“情敌”味儿,呈现到意识的反思层面,表明步子已跨进爱情的门槛。爱情有自己独特的规律,是绝对不能与他人分享的,这叫做“排他性”。如果有一种感情,可以与他人分享,任你说它是什么“情”也好,反正绝对地不是爱情。当她俩互相推让的时候,爱情是处于真空的情况的:对于舒丽,从名分上是这样;对于甜甜,从实际上尚未开始。这里面,看似简单,实乃复杂。舒丽由于上当受骗,行动越出雷池一步,但她是一个有好心眼的姑娘,她不要捷明吞下因她的失误而造成的苦果,既怕玷污他,又不想伤害他,自己忍疼割爱,力劝德、才、貌三全其美的甜甜去爱他。这也算是一种她所能做出的、对捷明的最佳补偿吧!这叫做“不爱之爱”。起初,甜甜打根儿就没有介入的丝毫念头,直到她认为打破了的镜子再也无法重圆时,才萌生了“爱、怜”兼具的心思。两个姑娘都是心好、命不好。其实,捷明呢?妈妈呢?好人所以命不好就是因为他们是好人。坏人当道,好人受难。
后来,妈妈和家人就都看出了甜甜和捷明关系暧昧的迹象。妈妈翻来覆去的告诫她的是一个意思:“甜甜,捷明是哥哥,你對他要穩重。”
“媽媽又用一種十分慘澹的聲調對我說;‘別和他好,聽媽媽的。把他當哥哥,當親哥哥。這樣,他就還可以和我們在一起。媽媽無論如何是不能同意你們的……’
“‘甜甜,你不能騙我。’媽媽看著我的眼睛,忽然傷心地說,‘媽看出來了,你喜歡他。’”
“斬釘截鐵地說:‘你要永遠把他當成哥哥,他不會愛你的,不會的。’
“忽然間,一個奇怪的想法掠過了我的心頭——媽媽爲什麽不許我和他好?還說他一定不會愛我?從舒麗跟他吹掉的那天起,媽媽就告誡我要把他當哥哥,對他要穩重?這是爲什麽?
“ 媽媽,你待他比待自己的兒子更親,更有感情,那不是連我也嫉妒過嗎?你還說他一定會成爲一個天才的音樂家、演奏家,因而你絕不能眼看著他爲今天所埋葬,你的話不正是在我的心田裏撒下了愛慕的種子嗎?五年了,五年來,你爲他耗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冷眼與譏笑?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可是,你還是執拗地愛著他。爲什麽你卻不容許我愛他,還說他不會愛我?媽媽,你是怎麽了?難道,他不是你心中最最合心的,合心的……
“我的臉頓時火燒火燎起來——我爲什麽會想到在我這個年齡還不應該想到的事?難道我真的已經愛上他了嗎?不,絕不,這都是媽媽把我逼出來的呀!媽媽,今兒早晨,你要是不說那些話該多好!你把我罩著心靈上的那層朦朧的影子驅趕開了,把我還混沌不明的心挑明了。媽媽,難道這能不怪你?——我懂得什麽呀!”
勤于动脑又善于思考的甜甜,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她受到哥姐的反对,虽恶毒犹可谓。妈妈为什么也这样起劲地反对呢?甜甜蒙在鼓里,她困惑、她苦恼,他问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妈妈知道底细,却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问题的症结,是关系无法真正地界定。所谓关系界定,就是对关系下的定义,凝结了它的内涵。“哥哥”是一般的称呼,还是真哥哥?妈妈说的“亲哥哥”是取喻,还是事实?如果是后者,“爱情”将胎死腹中,成为命定的悲剧。在甜甜,窗纸未被戳破前,虽然大致上是在相爱,但从感情上仍无法界定:是爱,还是怜?是恋人,还是兄妹?她同时还始终不知道,或者说,捷明始终对她“犹抱琵琶半遮面”、犹抱葫芦不开瓢;也未明示不爱舒丽了,倒是相反的信号不断隐隐出现。小说中写爱情,可以把人物的精神风貌、道德品质、内心秘密,一览无遗。作者把甜甜放在如乱麻似的百般矛盾中。对舒丽先爱后恨,爱其品貌兼佳,恨其变得如此短见、见小,不值钱;原本是真实的好友,现又成假想的情敌;置身于情敌的处境,又真心要成人之美;与他们的关系,既着力成全,后又插上一脚;既然想爱又不敢说;妈妈不让爱,既无言以对,又内心不服;一则不理解,她爱他为什么就会“让妈妈伤心”呢?简直是莫名其妙!二则自己不好下决心,不爱吧想爱,爱吧又不敢明确表态,这里又有个两难之地:如果仅是哥哥、姐姐,甚至于妈妈阻拦,她已抱定决心全然冲决过去,但她却偏于假定他是不爱她的。他要是宣称:“我爱你,甜甜!”该是多么大快人心啊!可惜,相反。而家人在反对她与捷明恋爱上,现在又组成了统一战线。一个强大的对立面,庞然摆在甜甜面前。我们的作家竟忍心把她放在妈妈、哥姐、舒丽、捷明的拉锯中,游走于友情、亲情、爱情的钢丝上,这样来折磨自己的人物,把她放在火上烤烧,只是为了取信于读者:确信甜甜是一块真金!真金是不怕火炼的。
看统一战线是如何向她开战的吧!
“甜甜,偉偉和我反對你跟他好,是爲了你。我們就你這麽一個妹妹,能不爲你著想嗎?將來我們一定給你挑一個出身好、思想好、又聰明又能幹的人。偉偉說他有點資產階級的所謂才華。要知道,這種人在我們這個社會是不會吃香的!媽媽雖然喜歡他,可是,也不同意你和他好,還叫我勸勸你!你不是最愛媽媽,最聽媽媽的話嗎?” 。姐姐打出了妈妈的王牌。这的确会让甜甜腹背受敌,倒抽一口冷气。雨不大,湿衣裳;话不多,伤心肠。
第一,在道义上,使甜甜处于“失道寡助”的地位。
他们不是是你的敌人,是你的亲一堆儿,都是为了你。你要一意孤行,落得个众叛亲离,就是既不明是非、善恶,又不识亲疏、好歹、香臭。同样的意思,哥哥是这样说的:“甜甜,我是你哥哥,有權告誡你。你以後少跟他來往。他媽媽在外國,爸爸是死叛徒,走資派,還是裏通外國分子。他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你要小心他!連舒麗都不願睬他,你還要跟他好?你別跟媽媽學。媽媽資產階級思想嚴重,耳朵又聾了,外面的事她又聽不見。你別聽媽媽說什麽他有才華,如今越有才華的人越容易反動,越要倒楣!”
甜甜大义凛然,不为所动。“我的事我自己管,用不著別人來教訓我,連媽媽也在內。”
第二,从恋爱观上,灭资兴无。
姐姐以阶级斗争为纲,批判了她的选人标准,并充斥着善意,说要替她找个好的。然后“輕輕地摟了我一下,說:‘他現在是市文化局革委會主任了,今年才二十八歲呢!’惠姐的聲音裏象浸透了糖水似的,甜甜地說了下去:‘他個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長得很帥,還戴副眼鏡,很有風度,你見了他一定會喜歡的。而且,他還是工人出身,是大學裏造反派的頭頭,最近又納了新。真的,有時連我也嫉妒他,爲什麽好運氣全叫他給遇上了?可是,我心裏明白,這正是他出身與咱們不同,自己又肯進步的結果。一個人不是關鍵在自己嗎?你不知道他多肯上進!還有,他對愛情也十分忠誠。我在鄉下,他不但不嫌棄我,還說更加愛我。甜甜,從他對我的愛裏,我才真正明白了愛情的崇高、純潔、偉大,小說裏寫的那些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愛情,怎麽能與這樣的愛情相比呢?’”读者很清楚,这和甜甜的爱情观正好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
“姐姐不單用她軟綿綿甜絲絲的聲音攪得我心煩,而且漂亮的臉上,還洋溢著無限幸福甜蜜的表情。好象那個臭男人真地已使她幸福無比一樣。”
“此刻,我討厭身邊的姐姐,心裏埋怨著媽媽,乾脆耍開了脾氣,一下子站起身來說:‘我的事我自己管!我才不要那種只會造反的革命家呢!誰愛誰要,反正我不要!’”
第三,对社会的看法。
姐弟俩都说了这样的话:“你別聽媽媽說什麽他有才華,如今越有才華的人越容易反動,越要倒楣!”这里面,对于“如今”有两层含义:一层是越有才华越反动,一层是越有才华越倒霉。有才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愚民政策无所用其计;而在愚民(如姐姐哥哥)身上,则卓有成效。在有才华的人眼中,看穿了共产党所干的一切“革命”(这次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大复辟、大破坏、大倒退,政治上极权专制,经济上剥夺全民、实行党有制,文化上一个思想统一全国,形成最黑暗、最落后、最残暴的奴隶社会,工怒、农奴、文奴,全民皆奴。有才华的人能不反动吗?越有才华越反动,实际是对毛泽东“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活学活用。如果政治开明,则会知识越多越拥护。这不是浅显的道理吗?第二层,一个坏社会,必然是越有才华越倒霉。反之,一个好社会必然是越有才华越吃香。邓小平在骗取人心的时候,都知道提出“尊重人才”的口号。邓小平的假好,更揭露出毛泽东真坏!好人倒霉,坏人吃香。作为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符号的、禽兽不如的“姐夫”,倒是王八走了鳖运,官运亨通。这就是“如今”的世道。作者并没有这样讲,作者只是将生活文学化、音乐化,即艺术化,然后再让艺术返璞归真,即生活化。作者不谈政治,却让读者想到了政治。我再举一个与此类似的情节:
当红卫兵答应她,允许捷明住那间小破屋时,“她说:‘孩子,好人還是有的……’当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仅仅是微微激动。”但她说的是一句什么话呢?很普通:“好人還是有的……”那潜台词就是,即便在此极权社会,好人也不会死绝。一般说,在一个国家、民族、社会、阶级、政党、社团、宗教等群体里,好人总占大多数。这在统计学上叫做“常态分布”。可在这个社会呢,好人竟成为 “有”、“无”的问题。可以推想,在发生这件事情以后,妈妈才有此重大“新”发现:“好人還是有的!”这是否意味着即便有、也已成了濒临灭绝的稀有动物了呢?而在此事发生之前呢?那就更不堪设想了。这不是在指着鼻子、骂这个社会是绝灭人性的黑社会吗?呜呼噫嘻!难怪“最高”有指示:“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骂人再厉害,还有比这戳透虚皮、直达骨髓更令人疼痛的吗?骂娘不是艺术,更非战斗。“小”说比“大”论还厉害,就在于它有艺术性,艺术性越高、“毒害”越大。毛对此咬牙切齿,命名曰:“毒草”。正如上面作者用了曲笔,看似站在无产阶级立场,理直气壮地在讲革命大道理――如哥哥、姐姐都给甜甜说过捷明这样的话:“如今越有才華的人越容易反動,越要倒楣!”这是个什么“如今”啊?这不就揭露了这个社会的本质是专与文明作对,“革命”的本质是“反动”吗?作者不是让这个傻小子把自己的母老虎妈妈――党,凶恶、邪恶、丑恶、罪恶的本质,暴露得赤裸裸吗?
第四,各异的性格,跃然纸上。
这里没有肖像或心理活动的描写,但他们鲜明的性格却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姐姐是多么柔声细气、循循善诱啊!“待我又長大了一點時,就發現媽媽不大喜歡哥哥和姐姐。媽媽曾喃喃地對我說過,‘甜甜,他們不象我。’”妈妈这话不尽合事实。就事实来说,姐姐这一番话是何等的温存、温柔、耐心啊!还会比这更柔情的吗?她不活脱脱的是妈妈的“柔情似水”的翻版吗?至于在坚韧、刚强方面,也有与妈妈和妹妹同出一辙之处。“她雖然功課平平,可是革起命來卻虔誠得很。運動開始的那年,她也不知受誰的攛掇,竟然回家給媽媽貼了一張大字報。幸虧媽媽早就退職,大字報又貼在家裏,要不它所帶來的災禍還能提嗎?那以後,她非草綠色的軍裝不穿,袖子不卷到胳膊上不算氣派,抄別人的家她帶勁,抄自己的家她更是走在前面引路。因爲哥哥當了二年工人,她凡事就聽哥哥的,說是要跟‘領導階級’站在一邊,直到人家不把她算成‘紅五類’時,她才傷心地大哭了一場,臨了還寫了一份要求參加‘紅外圍’的申請,請革命的紅衛兵組織在革命的烈火中考驗她,結果真從‘黑七類’變成了‘紅外圍’,遊行時,走在紅衛兵們的旁邊或後面,不戴臂章臉上也覺光彩,用她的話說,總和‘狗崽子’們不一樣……”这一股不屈不挠、锲而不舍,不认输的倔劲儿,不是和妈妈、妹妹的气质一样吗?气质是遗传的,他们(包括哥哥和捷明)好像都得到了这一遗传。气质无所谓好坏,只是一个事实存在;当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就表现出性格,就有了一个价值取向的问题,文革语言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大方向问题”;姐姐只是在阶级立场、政治方向上才与妈妈和妹妹都背道而驰的。她们之间,“同”是小同,“异”是大异。说“两个阶级”,可是一点不假,妈妈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阶级斗争无处不在,家庭,甚至饭桌都能成为阶级斗争的战场。
姐姐的爱情观是被误导的,自认为的伟大、光荣、幸福,在实际上是适得其反的。惟其是受到了欺骗,她所表现出的热情和真诚,就既是可怜的又是可感的,因为“她既易滿足,又蠢勁十足,是個典型的沒有思想的姑娘。”所以罪不在她。一个人爱上一个人,不管是好人、坏人,也不管是上当受骗,受骗者在不知是受骗的情况下(比如是你,你敢确定你当下不是正在受骗吗?),她的表现只要是真诚而全心全意的,那就可以通过思维的过滤,把坏的成分抽象掉,而提纯出爱情的圣洁性。是的,一点也不会贬低它的圣洁性。抽象掉的部分,罪恶归于骗子,缺点属于她的性格。
甜甜是继承了妈妈“外柔内刚”的两面,而且内更刚,比妈妈还刚。妈妈多半是不动声色、持久的沉默。她却是不够沉着、不太沉默,相反,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妈妈基本上是以不变应万变,他却是一计不成再来一计,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次妈妈让姐姐劝她不和捷明好,她就不以为然。更使她感到不以为然的是后来让她求告姐夫:“媽媽忽然貼住我的臉哀求似地說:‘聽媽的話,求求他。爲了捷明,爲了他的前途。要知道,一個演奏家,在樂隊跟不在樂隊,大不一樣。好甜甜,就說你不和他好了。這樣他們就不會趕他走,就不會的……’”在舒丽尚未告诉她姐夫是禽兽的情况下,在母女俩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这样想:“難道爲求得捷明不被辭退下放,必須以犧牲我的愛情作代價嗎?”难以设想,如果她这是发生在她们知道实情之后,她将会如何像点着火药桶般地大爆炸、特大爆炸!那么,妈妈是应该受到责备的吗?不!不不!即便她知道他坏,也料想不到他能坏到禽兽不如的程度!别说她当时,就是直到今天也不能说人人都知道了:毛泽东及其徒子徒孙们的坏是没有底线的。
当舒丽告诉她:“捷明就是他解雇的,是他逼下鄉的,我也是給他,給他,害了……你姐夫,是禽獸……”“甜甜,告訴惠姐,叫她千萬別上他的當。還有,你要真心愛捷明……”这之后,她才摸清了他的底细,“就在這時,惠姐說道:‘甜甜,他已經決定把你招到文工團當歌唱演員,你應當聽他的話。’” 这可真是难能可贵、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美好差事,并会带来美好前程的呀!对于年轻人来说,还有比“前程”二字更富有刺激性和鼓动性的吗?当时舒丽付出了那么巨大的代价,诱饵也才只是个临时工。可是甜甜,“竟突然大聲嚷道;‘我不,不要!’”--这就是甜甜!比难能可贵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那颗钢锭般纯正、金子般高贵的心!
这说明,他们既都受到妈妈的影响,又各有不同,特别是价值取向上大异其趣。大凡,子女与妈妈的关系,是,也只能是:“娘生身,自长心。”
三,家庭是主战场
上面说的是,下面说的仍然是,整个事件是:甜甜是主角,爱情是主题,音乐是伴奏,家庭是主战场。
爱情的情节,仍在举步维艰地进行着。甜甜思前想后:
我想起了在已經過去的那些日子裏,我與他之間發生的事。
我第一次吻他,自己喊著我是妹妹時,他臉上突然露出的驚惶神色;
“大清查”那天夜裏,我撫摸著他的面頰時,他那愣愣的眼光和突然轉過身去寫起曲子來的情景;
還有,當媽媽發現我們倆時,他的窘迫勁兒與欲訴難訴的情形……
我的心又象被什麽扎了一下。他不愛我,不愛我,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愛我就不會是這樣……我的心在無力地嘶叫著……
我忽然想到他爲什麽又不明白地拒絕我的愛,並且立刻找到了答案——那是因爲他怕對不起我的媽媽……舒麗也是。
我多麽委屈,又多麽羞愧啊!他並不愛我,可我卻發了瘋似地愛著他,還以爲他也同樣在愛著我。啊,媽媽,你怎麽知道他不會愛我的?
我直到現在才想起媽媽從一開始就不同意我愛他,想起媽媽哀求我不要和他好的情形,想起媽媽近來時常失神的樣子……可是,媽媽,你爲什麽一邊不同意我愛他,一邊對他那樣愛憐,比對你的親生女兒還要關切?
我突然迸發了要報復的念頭。我也要說我不愛他!我對他好,只是可憐他!也是看在媽媽的份上。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他,我連什麽叫愛情還不懂呢!
我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要問他愛不愛我?爲什麽我就不能問他?要是他說不愛我,那我就一定聽媽媽的話,也不愛他,一定!
甜甜的内心受着痛苦的煎熬。现在她体会到了舒丽说的“你已經戀愛了,你就會明白的。”―― 这话的滋味。
甜甜思前想后,想当初妈妈把捷明领到家的时候,就曾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我永遠忘記不了的是那天晚上,媽媽忽然象哭過一樣,領著—個人回到了家裏——我認識他,他就是那個院長的兒子,雖說已經十七歲,可是長得瘦瘦弱弱的,就象個小姑娘一樣。他沒有媽媽。
“他的爸爸死了,家也被封了。”媽媽忽然輕輕地說。我忽然感到枕巾變濕了。
我睡不著,不明白媽媽爲什麽要把他領回家來。他不是“特務”、“走資派”的兒子嗎?可是,我從來沒有違拗過媽媽,何況我也可憐他。
誰想,第二天,哥哥和姐姐一回來,就嚷起來了。說媽媽不想讓他們活了,把一個與我們家無親無故的走資派的兒子領到家裏,是嫌楣倒得不夠大!
媽媽坐在捷明的小床上不吱聲。雖然她聽不見,可是,姐姐與哥哥的神情她還是能看清的。
我站在媽媽身邊,心裏矛盾著呢。我討厭他倆,可是媽媽這麽做——合適嗎?噢,我太小了,還想不明白。
哥哥的臉都紫了,嚷了一句;“我非寫信告訴爸爸不可!”然後轉身就走了。走過他的身邊時,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姐姐卻走到了他的跟前,說:“我們家不歡迎你,你走吧! ”
我的眼睛在對她說道:“媽媽,留下他吧!”
幾年過去了,哥哥姐姐的吵鬧,爸爸偶爾回來時的冷眼,都沒有動搖媽媽的心。
本来这个家庭就存在着哥哥姐姐的“无产阶级傻冒”与妈妈的“资产阶级情调”的矛盾,领来捷明后,矛盾就时不时地爆发为冲突。比方在买钢琴 这件事上:
討厭的哥哥卻走了進來,他一進來,就沒好氣地說:“甜甜,你少給家裏找麻煩,這種時候買那種破玩意兒,是想請人家來抄家嗎?我不許!”
他真鬼,什麽都知道。
“你管不著1”我嘴巴一嘟,說。我真恨他。
“我就要管!別瞧媽媽寵你,她都要聽我的!”哥哥大聲說。
“反正我不要你管!”我也大聲說。我才不怕他呢!
“你——”他生氣了,那張圓乎乎的臉一生起氣來,就只剩下了一堆疙瘩肉,連眼睛眉毛都給擠到了一邊。
“哼!”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壓根兒就蔑視他這個自封的權威。
媽媽看著我們,努力想瞭解我們在爭吵些什麽,可是,看樣子她沒有懂。
哥哥氣呼呼地走了。哥哥一走,媽媽忙問我:“他吵些什麽?”
我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我不願說給媽媽聽。
兄妹到一起就有戏,姊妹到一起戏更多,家庭是一个性格冲突的舞台。甜甜的刚、柔两面都得以展现。这里,对哥哥针锋相对;但又为什么“不願說給媽媽聽”呢?自是为了减轻妈妈的心境,是对妈妈的一片温存。也同时说明,甜甜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话和事、不该说和做;并不是率性而为。至于妈妈的表现,总是冷静而沉着,静观待变,即便别人把洋相出到天上,她仍是我行我素,见怪不怪。在搞“全省统一政治大检查”的夜晚,造反派砸坏了钢琴,“誰想就在這時,哥哥竟出現在門口。他對我們和那架被砸壞的鋼琴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兒。”也露出他二百五的一副颠相。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捷明一下拉開房門,充滿喜悅地叫了一聲:“甜甜!琴沒有被砸壞,你聽媽媽彈的……”这也使读者的心理如释重负。
日子很是不好过,特别是捷明,可以说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吃顿饭也是在吃人家的眼角食。
媽媽端來了早飯,其實也就是湯飯和鹹菜,還有點兒難得吃上的榨萊。
惠姐又坐到了我和他中間——天下就有這樣的姐姐!
姐姐的臉冷若冰霜。突然,我聽見筷子被重重地拍在飯桌上,還有碗摜在桌上的沈重聲音。我猛一偏臉,是哥哥!是他摜下筷子,將還有小半碗湯飯的碗摜在桌子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站起身來,使勁把自己坐的凳子一踢,轉身就走。
姐姐的臉色更難看了。她居然也扔掉碗筷站起身來,不言不語地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偏過臉來看著捷明。我看見他正手握筷子和碗,愣愣地盯著桌面,臉一道紅,又一道白,眼睛卻特別亮……
只有音乐没有抛弃他们,成为他们生活的伴侣和精神的支柱:喜怒哀乐--音乐!酸甜苦辣--音乐!善恶美丑--音乐!爱恨情仇――音乐!甜甜说:“音樂,多麽奇妙的音樂啊!它陶冶人的性靈,給你美好的感情。可是有的時候你歡樂,它會更加增添你的歡樂;你痛苦,它又會更加增添你的苦痛。它將你置身在一種意境裏,向你顯示它的力量,挑動著你的感情,你的心,宛如鮮血催動著你的血管、你的心一樣……”甜甜说:“他拉得多美,他那頎長瘦弱的身子裏,蘊藏著怎樣的激情啊!家破父亡沒有摧垮他,炎涼世態更沒有冷卻他那顆年輕的心;他不因孤苦伶仃而放任年華兀自沈淪,卻因飽受淒涼冷落而更加奮發向上;他用琴聲追索人生的真諦,又在琴聲裏追求著未來的光明……”拉得美,人更美。捷明具有的这些美好的气质,是和甜甜、妈妈,甚至和姐姐、哥哥所共有的,如前已述,只是与后者发挥作用的大方向不同而已。这里面好像蕴含着让读者猜想――妈妈所以要甜甜叫捷明“亲哥哥”的潜在原因。
音乐、钢琴、风琴、小提琴,对于他们,不仅是知识、是素质,是表情达意的工具,又是联系的纽带,还闪着形象的光辉。他们创造和丰富了音乐的形象,音乐也彰明了他们的形象。而作家,处处都把音乐既当成道具来创造人物形象,又使它具有生命力,成为独立的美的形象。它不仅是客体,而且又成为主体去感化人。他们很幸运,上帝(实际是作者)赋予他们音乐的天赋。音乐在他们手里变成生活的美,他们在生活里体现了音乐的美,音乐化人性与人性化音乐,便是他们人生的内容与形式、手段与目的;音乐成为他们性格的组成因素。从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去掉了音乐这个元素,她(他)就不是她(他)了。小说本身也变成了一支歌曲,一支文革中的青春之歌,一支凄美的、沁人心脾的《十年畅想曲》。可以说作者不是在写小说,读者也不是在读小说,而都是在演奏小说。音乐以情感人,具有浓郁的感染性,感人至深且永;具有弥漫性,放之则弥六合,天地之间无处不有它。例如,树叶更钟情于倾听“风之歌”,听之不足,感而起舞。至于人与音乐,我可以这样把话说得绝对点儿,有人在一生中与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无缘,却都与音乐结了下不解之缘,无人在主观和客观上会摆脱音乐的熏陶。我是教学和研究教育原理的,音乐属于美育的范畴。前苏联有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说,人怎样看待美与丑,就决定着他在社会上的行为。如果说妈妈、甜甜、捷明的心灵美、行为美,以及这篇小说的艺术美,是展现了音乐的功能,当不为过。
他们这个家庭终于解体了。
姐姐說:“甜甜,我們開了一次家庭會議,他也參加了。我們一致決定,要你和他斷絕關係。他應該和我們家沒有絲毫關係,一點也沒有!他自己也願意馬上離開我們家,反正他就要下鄉了!”
“一點瓜葛也沒有,他是他,我們是我們,兩不沾!”哥哥惡狠狠地說。
妈妈說:“我和他們一起下鄉,甜甜我帶著,好在她半年之後就該下鄉了。除了這架破鋼琴,這個家全丟給你們,隨你們的便吧!”这是最后的亮相。前面说过,这个家庭分三拨,她们母女和捷明作为一拨去重建家园。这个现场,是贴在人生历程纪念册里的、一张光彩照人的、新家庭的全家福。
他们要一起下乡了。“我看著媽媽,心在向她喊著:媽媽,女兒愛著的時候,你反對;可是,女兒不能再愛的時候,你竟同意了!從今以後,我就要和一個並不愛我的人在一起生活,還要在他面前裝作不知道他的心,在你的面前裝作愛他的樣兒。啊,我這顆少女的心承受得了嗎?”虽然这又是一场误会,但却让甜甜发表完她的爱情宣言。这里又补充上了第三点:爱贵乎诚,诚是爱的生命。如果不真爱而要装做爱,那才是活受罪。至此,在爱情的发展过程中,人物在成长,性格在成熟,形象在与假、恶、丑的具体比衬中体现了真、善、美。
这是一支文革中的青春之歌,各个时期有不同的青春之歌。在中国知识界几乎无人不晓的、杨沫的《青春之歌》,写的是林道静这班男女愤青,如何为在中国建立共产极权而火中取栗。共产极权建成了,轮到她的儿子写青春之歌了,他儿子老鬼写了《血色黄昏》,道尽自己苦难的青春历程。她说该书是在控诉无产阶级专政,遂将原稿偷去,老鬼不得不凭记忆重新写过。就算杨沫,也为她奋斗的这个“新中国”付出了代价:在文革中被残酷斗争,丈夫还检举她是假党员。她自己在写交代时,把曾赞扬过《青春之歌》一书的国家元首刘少奇,写成“刘少狗”。“新中国”呀 “新中国” !成了什么世道?成了什么人间?
另外,我认为红极一时的《红岩》,该算是《青春之歌》的姊妹篇。其中的英雄人物江姐,有在狱中绣制五星红旗的英雄事迹。这个红旗实际上不是江姐绣制的,而是周居正和《红岩》作者罗广斌得知“新中国”即将成立的消息时,立即欢欣鼓舞地撕下被面,缝制而成。“文化大革命”中该书被诬蔑为“叛徒文学”成为禁书,1967年2月5日,红卫兵闯入罗广斌家将其绑架,5天后罗广斌在关押地坠楼身亡,时年42岁。周居正1948参予和领导“反饥饿,反内战,要民主,要自由”的反蒋独裁运动和“组织民变武装”被捕,在1949年11月重庆解放前夕,他们又对监狱看守人员做策反工作。在这枪林弹雨,命悬一丝的越狱脱险中,他不顾自已身体瘦弱,冒着生命危险,仍帮助难友郭德贤背出一个4岁男孩(此孩现已是总工程师在天津工作),表现非常英勇。他于1957年划右派,服刑期间又被罗织罪名,被“新中国”用毛巾堵塞着嘴、枪毙了,时年34岁。这个“新中国”对人民、对知识分子的残酷迫害,罄竹难书,就连创立“新中国”的所谓功臣,也照样下场悲惨。这样的法西斯专政就是“新中国”吗?《华彩》--“文革中的青春之歌”的作者,辛灏年先生把写小说搁置一旁,专心致志于研究历史真相,发现,由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所建立起的、亚洲的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才是真正的新中国。中共冒牌的“共和国”是专制复辟。历史巨著《谁是新中国》擦亮了中国人的眼睛,为重建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的大中华民国,指明了正确的政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