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谈到当年北京的执政者段祺瑞，为自己的部下开枪杀害了学生郑重下跪。段当时认为这是应该的。现在看起来叫人有点惊异。因为后来没再有这样的事了。政治作为不论造成什么后果，无需歉疚、忏悔，更谈不到下跪了。为什么？列宁的老师普列汉诺夫早预言了：暴力革命是“马上得天下”，而后是“马上治天下”，道德取向会大成问题，整个社会一定是道德滑坡（他的原话是：“只能以流氓无产阶级的道德为价值取向”）。最早把马克思主义介绍到中国来的李大钊，早就担心阶级斗争要破坏人类社会的文明。

  很奇怪：北洋军阀治下的北京，是这样的氛围。1925年中山先生赴京，随行人员说：“北京快到了，你最好提前一站下车。”“为什么？”“北京市民一定万人空巷迎接，你可能受不了。”“那我更不能提前下车了。”北京举行了号称十万人的欢迎大会。安排中山先生下榻于铁狮子胡同5号，和1号段祺瑞处比邻而居。那时北京不仅是民办报刊多，言论自由，而且政坛有了议会的框架，只是中山先生还不满意，认为议员应该是真正选的。这是中山先生在去世前和段的最后矛盾。

  3月12日，中山先生弥留之际，喃喃地说：“和平、奋斗、救中国！”这是他的最终遗言。1927年历史转折，从此阶级斗争血流成河，“和平”两个字无影无踪了。为做了错事，进行忏悔，好像不需要了，更谈不到下跪了。在上海龙华、南京雨花台、瑞金的那“国中之国”……不都是杀了太多人吗。台湾的二.二八血案是道歉赔偿了。蒋氏也谈不到下跪。中国人习惯了当臣民子民，并没有这个奢望。德国总理布兰特向波兰被杀害的人民下跪，如同段祺瑞之举。这一跪，是跌了身价还是改善了形象呢？

  北京铁狮子胡同1号就是段祺瑞的执政府。他初统治北京时，有人建议他住中南海。那里当然是气派光彩得多。他认为那是帝王游乐之地，不宜。新中国成立时，也有人建议保存老北京，建设新北京。据说黄万里为此不禁流泪。二十多年前，有杂文家袁諏先生撰《党风三误》：一曰喊万岁；二曰自称光、伟、正；三曰进住中南海。给读者留下深的印象。今天士同兄的文章，又使我想到段祺瑞其人，这个北洋军阀还有点可取之处呢。

  “铁一号”五十年代起是中国人民大学市内的校舍一部分，我有幸在里面住了几年。半个世纪间，有时返去看看师友。近年来每到门口，我就不禁驻足了——

  门旁的石狮子巨大而精美，这是前人的劳绩和伟大的艺术创作。瞻仰这个历史文物，专程到北京来一趟也是值得的。它一旁有一个矮小的石碑，上书“三.一八惨案发生地”，转身看门前，刘和珍和杨德群就倒在这儿的血泊中。朱自清先生幸存，他是在地上爬起来的。他当然也写了控诉的文字。

  雕刻石狮子的艺人，似为伟大的预言家。你看那狮子惊恐和愤怒的神情，叫人震惊！它好像正目睹着现场惨烈的场景。难免也叫人想到，这对石狮子放在这儿有点可惜了，应该放到天安门金水桥两侧，供世人瞻仰才好。

  现在这个胡同的名字已改为“张自忠路”。张是抗日战争中为保卫祖国而牺牲的民族英雄。胡同改名是为迁动这对大石狮子做好准备吗？ 

                                                201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