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1957-1967:一位青年物理研究者的生死劫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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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1957-1967:一位青年物理研究者的生死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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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刘治平成为鸣放先锋,他受到当时苏共批判斯大林独裁思潮的影响,相信社会主义可以加以改善,纳入民主自由的价值。这里有他对现实中缺乏民主的切身体验,更是受到党的激励。让我补充一句,苏共开始去斯大林化的过程,固然给国际共运带来了震撼,但那还是在体制内的调整,并非要颠覆社会主义制度,也没有脱离共产主义的思想体系。何况党正发出“百家争鸣”的召唤呢?刘治平在所里率先署名,支持同所也是北大物理系同学鲍诚光起草的文本:《一切为了自由民主的社会主义》,在这篇文章结尾,两位作者确信,他们的政治倡导,也是回应党中央毛主席对人民的信任:

自由民主的社会主义制度必须建设起来,只有这种政治制度才能和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相适应,在我们这样一个没有对抗性阶级矛盾的社会里建立比资本主义国家广泛得多的自由民主是完全可能的,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提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表示党中央领导同志是相信人民的,在建设自由的社会主义大道上,人们久远是你们取之不竭的力量的源泉。

而党这一次回敬给他们的是右派帽子,刘治平更为不幸,他终于被推倒在他父亲一边,成为一个家庭里第二代政治殉难者。

如此,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既不能做所谓剥削阶级家庭的孝子贤孙,又做不成党的儿女;如果怎么做都不对的话,一个人如何与那个时代相处?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写到过,这个问题本不应该向受害者提出。试想,对于纳粹时代的犹太人,应该问的不是个人如何被避免被送往灭绝营;而是应该追问,为什么会产生纳粹主义,如何在大屠杀之前阻止其发生?

从个人命运来讲,刘治平的生命故事的确是一曲悲歌,说起来一波三折:一个人被剥夺了平等权利,亦无法追踪父亲的死亡真相,尽管他选择汇入时代的主流,却依然不可避免被送上祭坛;但是,从他留给难友王书瑶最后的印象中,我看到了抵抗——即使是在那样屈辱的劳教环境里,在被科学界权威和同行排斥与遗忘的十年间,无论是饥饿还是劳役的痛苦,都没能中止他对科学问题的思考,没有磨灭他的知识追求。他以顽强的坚持,表达了对命运的不服从。这令我震撼,也为之痛惜。

我由此想起了另一位物理学家,清华大学教授徐璋本。1957年他公开提出组建“劳动党”的主张,结果,不仅被打成右派,还因“反革命”罪被判了无期徒刑。他的狱友严昌在回忆中写道,1970年中国的第一颗卫星上天,管教干部专门带人去训斥他道:“徐璋本!没有你,中国的卫星照样上天!你现在有何感想?”片刻之后,徐璋本淡淡答道:“惭愧,惭愧!”

“惭愧”二字,在狱卒听来,或许是阶下囚的唾面自干,是无可奈何的折服;而我在这两个字里读到的,却是中国科学家的悲剧里,一句充满反讽意味的台词,令人回味无穷。

时间退回到1956年,在《物理学报》第12卷的第1期、第4期,刘治平和徐璋本分别发表了自己的研究论文;

刘治平最后的科研记录,停留在1957反右的劫难到来之前他的毕业论文《玻色-爱因斯坦凝结的双气体解释》,在北京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57年第1期上发表。

这是分属两代的两位物理学人留在科学星空最后的高光时刻。在他们陨落之后,人民公社、大跃进的闹剧接踵而来,继而是几千万中国人在大饥馑里丧生。当年的青年五右派之一何荦(原中科院物理所)说过一句话:“不是知识分子脱离政治,而是搞政治的人脱离知识分子”,这是他被痛批的言论之一,却被历史的惨痛所证实。知识精英是怎样开始崩溃的,理性思考怎样全面让位于绝对权力的狂舞,而整个社会又怎样在鞭挞下被驯服,回顾刘治平的故事和中科院反右的历史图景,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启示。

2025年10月23日再改

附录:

一1957年中科院研究人员的确切统计

我的长篇文章《中科院反右消失的一页——寻找青年物理研究者刘治平》在“新新新默存”微信公众号上发出以后,科学史研究学者熊卫民老师告诉我,有关1957年中科院的研究人员,有如下确切的统计数字:

“科学院研究人员已从1952年底的1292人,发展到目前的5500多人。研究机构已从1952年底的31个,发展到目前的68个。”

——《中国科学院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的成就1958年1月2日中国科学院负责人向新华社记者发表的谈话》。见中国科学院办公厅编:中国科学院年报1957.第285-288页。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新新新默存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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