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1957-1967:一位青年物理研究者的生死劫 * 阿波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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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1957-1967:一位青年物理研究者的生死劫
作者:

作者按:1957年反右,在中国科学院这个国家级的科学殿堂,一批年轻的科学工作者被推上政治祭坛。我在《中科院反右中消失的一页——寻找青年物理研究者刘治平》近四万字长文中,讨论了这一历史现象。

有读者告诉我,文章太长不能吸引年轻人。为此,我写了这篇相对短一些的文章,将刘治平的故事独立出来;针对官方记录里刘治平“为父报仇”这种唯成分论的偏见,我从第三节开始,补充了新的分析。从更大范围来看,在镇反运动中,很多青年大学生的家庭受到冲击,有些人永远失去了父母;然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却成为共和国的新生代,最终以党的儿女自居。这种阶级出身与政治认同对立关系,恰恰颠覆了批判中对他们的指控,也部分地解释了他们的悲剧命运。

附录包括三部分文字,都是我在写长文时遍查网络无觅处的重要记录:一科技史研究学者熊卫民提供有关1957年中科院北京区人员统计的相关史料。二中科院物理所杜钧福老师所写物理所女研究生朱砚磐简历,1957年朱砚磐被划右派后,忍辱负重,但在“文革”中不堪迫害而自尽。三作家、科技史研究学者姚蜀平整理的《中国科学院京区单位右派名单》,其中列入了自然科学系所和部门的115位右派的名字和分类统计,还有中科院对“文革”中非正常死亡的统计。

附录中这些珍贵史料,为进一步研究这段历史提供了新的线索,衷心感谢三位专家老师!

1957-1967:一位青年物理研究者的生死劫——从中科院反右开始的追寻

一谁是刘治平

我写那篇长文,前后几个月,篇幅将近四万字,为了搞清楚刘治平是谁,所涉何事,蹚入了中科院在自然科学家中反右的一潭浑水。

在修改长稿和写这篇短稿的这些日子,我也在“微信读书”上听书,这本书是盖伊·萨杰(Guy Sajer)《被遗忘的士兵:一个德国士兵的苏德战争回忆录》(Le Soldat Oublie),一个年轻的德国小兵,在二战的历史上原本如同炮灰,无足轻重。但他从血肉横飞的战争地狱中偶然地幸存了下来,并写下了他三年里的亲身经历。那些血腥、绝望和残忍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残影,其中浮现出另一个时空,这里没有炮火硝烟,却同样杀声雷鸣,无数的人如“文革”歌曲所唱道的:“拿起笔,做刀枪”,向自己的同胞冲刺过去。

关于反右,官方统计出来的右派是55万人,加上他们的家人,还有数倍于这个数字之外的“中右”“右倾”“反社会主义分子”等同类人物,这些人是不是炮灰一般的存在呢?这是一个残酷的比喻,细想一下,并不恰当——作为右派一类的受害人没有武器,完全谈不上两军对垒。唯一的关联在于,如同战场上被遗忘的士兵,除了赫赫有名的一些大右派,谁能记住那些永远沉默下来的小人物?

文章中的主角刘治平,1957年在中科院的学术圈里,也要算一个小人物了。他的职称级别也很低,是物理所的12级研究实习员。刘治平的同学李淑娴记得,他来自福建,1952年进入北大物理系时,是班上最年轻的一位。在两份1958年的官方记录里,他的年龄分别被标注为21岁、23岁。中国人有虚岁的算法,折中来算,我推测他可能出生于1936年。

尽管年轻,刘治平在物理研究中已崭露头角。大学三年级结束时,他在导师王竹溪(1911-1983)的指导下完成论文,发表在1956年第12卷第1期《物理学报》上。《物理学报》创刊于1933年,如今是中国唯一被SCI收录的中文物理类综合性学术期刊。王竹溪那时已经是中科院数学物理学化学部委员,1957年获物理学诺奖的杨振宁是他在清华大学指导过的研究生。刘治平得名师指导,并在权威刊物上发表了论文,标志着这位尚未毕业的大学生,已经站在了一流学者的起跑线上。

杨振宁在“物理学家、教育家王竹溪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大会”上致辞(图片来自北京大学新闻网)

刘治平1956年夏毕业,进入中科院物理所工作。不到一年,反右开始了。1957年7-8月间,刘治平被定为物理所头号右派(“第一个点火人”),他的名字,一夜之间由中央媒体昭告天下。8月14日,《人民日报》刊载文章《中科院北京各单位右派分子纷纷现形》,8月15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新闻联播”栏目里播报此文,对刘治平的点名批判,占了整整一个段落。

刘治平从鸣放到反右期间的言论,被详细辑录在《中国科学院右派分子言论材料汇集》的第二册中。他先在物理所内受到批判,接着在9月份,与中科院其他四位青年右派一起,成为中科院北京区四千人大会连续四天所谓“辩论”会上的批判对象。

1958年2月,在《中央国家机关党委对106名右派分子处理的意见》一文中,21岁(文中标注)的刘治平名列前茅。在对右派的六类处理中,他得到的是最严重的一类处理——劳动教养,其中,又有开除公职和保留公职两个级别,刘治平属于后者。

有知情人告诉我,刘治平先是被发配到黑龙江兴凯湖的农场,那里本是劳改农场,1958年3月开始接收来自北京中央机关的右派,包括劳动教养人员和其他戴上右派帽子(从二类到六类不同级别的处分)的人员。其中,中科院右派(二类处理,即监督劳动)多数在853农场。大概在1960年10月,因为中苏交恶,幸存下来的劳教者被看作危险分子,迁回至天津境内的清河农场。这两处农场,都在北京市公安局的管辖之内。

相对于刘治平作为右派的高曝光度,关于他的死,我没有查到任何官方记载。他的死因,在北大校友中也有不同说法:一说是他吃了毒蘑菇而死,一说是吃了七个饺子而死——他原本因工伤住院,又发现被病毒感染,吃饺子引发胃穿孔、腹膜炎,病情迅速恶化。因他已瘫痪数月,农场的医生也没有抢救。

时值1967年过年,被划为右派将近十年,刘治平葬身于清河农场的盐碱地,死时不过30出头。

二丧钟为谁而鸣?

中国1957年反右以后的十年,政治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在运动中被整死、自杀者不计其数。右派、劳教分子和就业人员的刘治平,没有遗言,没有遗物,死得无声无息,这种情形并非罕见。我奇怪的是,刘治平并没有被开除公职,但查不到1979年以后中科院为他的右派问题予以改正的消息,也没有物理所为他恢复名誉或开个追悼会的记录。如果不是他的北大同学和清河农场个别难友提及,这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刘治平在北京受批判时,牵连过一位远在兰州大学的研究生,他的同学顾雁。仅因为和刘治平的通信,顾雁被划为右派,这改变了他的前半生——他被下放到天水劳动考察,后与张春元等人共同创办地下杂志《星火》,被判处17年有期徒刑。

我追踪刘治平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最初只想弄清楚,刘治平是谁?为什么和他通信就落入陷阱?结果发现,他是这么年轻和优秀的科研人才,不仅如此,我还看到另一幅诡异的图景,即科学院以区别对待的政策保护了一批自己有成就、国家有需要的资深科学家,却将青年科研工作者推到了政治祭坛上。他们成为自然科学家中右派的主体,代表了自然科学界反右斗争的战果。

60多年过去,有媒体在报道中科院反右时,重在赞美当时科学院领导和高层的沟通,强调对自然科学家采取了区别对待的保护政策;可是,像刘治平这样一批无辜受害的年轻科研人员,他们的生命代价被抹杀了。这种赞美,还催生了另一种更简单化的论断,仿佛科学院得到过一面盾牌,自然科学家可以自外于反右运动。

事实是,1957年反右,不仅在科学院掀起巨浪,而且造成了本应该成为科学共同体的科学家一次大分裂。当然,读者还可以问,在从肃反延伸过来的反胡风运动中,有艺术家共同体吗?有文化工作者共同体吗?有知识分子共同体吗?其实也是没有的。但1957年反右运动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在某种意义上是专门针对知识分子的,它以空前的规模以言治罪,自然科学家不可能幸免。反右所针对的言论领域是如此广泛,从公开的鸣放意见到私人空间的个人交谈,从大字报、辩论会到日记书信记录等,我在那篇长文里有具体分析。从中可见,与基层鸣放中较少政治表达的情形不同,在国家级的科学殿堂,这些科学研究人员讨论了很多政治话题,包括肃反、反胡风运动的错误,苏联斯大林独裁的批判等。他们呼吁自由、民主的社会主义,要求广开言路,加强法制,发挥人民代表大会的作用。他们还探讨了关于人事制度、干部政策、党员作风等许多问题……而反右开始后,这些言论全都成为罪证。

我也设想,刘治平,如果他不问政治,能不能躲过一劫?

我觉得,我们设想一位科学研究者要靠隐藏思想、莫谈国事的态度来求生存,这又怎么谈得上忠于真理、探求未知的科学精神呢?还有,尽管你不想过问政治,但政治还是会来过问你,因为1949年以后的政治运动不断,政治扫荡着社会的各个阶层、各个角落,没有什么人可以自外于政治。

刘治平在1952年进入北大,现在来看,只是一时的幸运;因为那时大学录取还没有实行严格的政审。但他父亲在镇反中被处死,早已开始牵连到他——还是一个中学生时,他曾因此被开除团籍;北大肃反期间,他又受到审查。当他被中科院当作右派典型抛出时,在《人民日报》的报道和后来的官方文件里,一律把他父亲的“罪行”和下场当作他本人思想反动的根源。可见,无论他怎么努力,实际上逃不脱被划入另类的宿命。

是不是将刘治平这类人物清除出去,科学界就得到了纯洁忠诚的群体,受信任的科学家就能高枕无忧了?短期看来似乎如此,长远来看,却是无效的。1967年初,当刘治平在劳教农场的医院里奄奄一息时,“文革”浩劫已经到来,那些批判过他的人们,自己也陷入了灭顶之灾。

从1957年反右到“文革”浩劫,揭示出这样的教训——文明的堤坝不是突然塌陷的,之前每一次反文明、反人道的激流,都在击穿它的底座。而此时,那些先就被碾压的受难者,则成为更脆弱和易受伤害者。1957年中科院四千人批判大会上,有五位青年被抓出来当典型,其中之一徐刍,被划右派后送劳动教养,在“文革”中丧生。中科院被划为右派的二百多人,很多人失去专业前途。那些被调出原单位,在劳教农场或其他地方监督劳动的右派,那些被驱遣回家自谋出路的人,他们个人和家庭遭受的人格侮辱和人身伤害,可以查到的文字有限,但从其他人的回忆里可见一斑。有些人在“文革”后回到科研或教学岗位,还有一些人,没有在网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使他们幸存下来,显然已流失在社会底层。只有被送兴凯湖或清河农场的劳教人员和被监督劳动的右派,我在同样流放到这两个农场的幸存者如戴煌、巫宁坤、殷毅、杨崇道、冯志轩、从维熙、辛秋水、赵文韬、王书瑶等人的回忆录中,看到了一些名字。我能追述刘治平的故事,也是得益于他们回忆中的记录。

三摒弃亲情与政治认同

前面我设想,如果刘治平不问政治,能否逃过一劫?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被归之于“反动官僚”家庭所属的阶级,是需要清除的所谓“残渣余孽”者。然而这里还隐藏着另一个问题,限于篇幅,我在那篇长文中没有展开;要理解刘治平的冤案,却是绝不能回避的要点,那就是他的阶级出身与政治认同。刘治平在现实中所发表的言论证明,他的思想基础,与他父亲没有关系;这种思想的底色是20世纪50年代的红色主旋律——共产主义,这个现象又意味着什么?

从官方记录中我们读到,刘治平的父亲在1951年的“镇反”运动中被处极刑,在《中央国家机关党委对106名右派分子处理意见》一文中,这一事件,被归入刘治平“历史上的主要问题”之一,但对这位父亲,只有两句说明:“曾任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中统特务”,以下没有列出他的任何具体罪行。我认为,如果刘父真的负有血债,这里列出来,才能说明罪大恶极。但此处没有列,那么也很有可能,他仅仅是因为所任职务被处决。

福建镇反运动中,对“反革命”处决比例较大,这在毛泽东转发福建省公安厅关于镇反情况报告的批语(一九五一年四月七日)中也承认的。而福建镇反中有错捕错杀,这方面也有研究予以确定。高绵在《解放初期福建镇压反革命运动述评》一文中写道:福建的镇反运动多次受到中共中央和华东局的肯定,并获得毛泽东的赞扬。毛泽东并将“发动最广大群众参加镇反工作和派遣工作组下去巡视镇反工作”,作为最值得重视和推行的福建经验。这种“群众专政”的方式,如今我们看有关暴力土改的访谈,可以得到相关认识。

高绵在他的文章中,高度肯定了福建镇反的必要性和意义,但他毕竟也不能不承认,在轰轰烈烈的行动中,镇反也出现了偏差:“部分干部和群众滋长了‘左’的情绪,企图单纯以杀人解决问题。由于这些原因,逮捕了一些可捕可不捕,处决了一些可杀可不杀的反革命分子,甚至张冠李戴误伤好人。”(《党史研究与教学》1998年第1期,第50页)。文中有一个统计数字,从1950年11月到1951年5月,福建全省逮捕各种反革命分子85293人,处决26129人。我根据这个数字来计算,处决比例高达百分之三十以上(30.634%)。由于看不到这26129人的案情记录,因而无从得知究竟哪些人属于可捕可不捕、可杀可不杀者。如果这里的误捕误杀全都由“偏差”二字来笼统概括,而实际上没有进行过对每一个人的具体甄别,那么我们也无法知道,“偏差”究竟意味着什么?涉及到多少条人命?又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偏差?应有的法律程序在哪里?

再说刘治平,他父亲被“镇压”(镇反运动中对处决“反革命分子”的替代说法)时,他才十四五岁,尚未成年。少年丧父,自古以来便被看作是人生的至大不幸。但在1949年以后的新时代,中国的很多家庭,对亲人被“镇压”这般不幸,是存而不论的。因为那种疾风暴雨的群众运动和雷厉风行的处决过程,已经震慑了所有人。被处决者的家庭或已分崩离析,孤立无援,或为保护子女,只能噤声。而未成年子女势单力薄,不会也不敢去核查事实。我们如果阅读1951年的吴宓日记,可以看到与土改和镇反相关的多条记载,其中有很多残忍的暴力行为和家破人亡的惨剧,在校师生受到影响,以至于自杀和精神失常,都是他亲眼所见。吴宓的继任妻子邹兰芳两位兄长被镇压后,她本人,继而是吴宓不得不承担起养育、接济邹兰芳一家九口人生活的重负。当邹兰芳“泣谋葬兄”,吴宓亦函示“只可效光武痛𬙂遇害时泪湿枕席,庶能免祸而全身云云。”(《吴宓日记》续编第一册,1951年2月28日记)

像吴宓这样饱经世故、不忍看革命的暴力血腥者,毕竟也不敢公开表达。而年轻一代中,即使家庭遭受重创,由于追求进步,或为了争取个人前途,绝大多数人,除了拥护新社会,并无其他道路可走。吴宓从学生代表发言中得知,一位杜姓学生,兄被枪决,父服毒自尽,“而杜生怡然学习,毫不动心改容,认为父兄咎有应得,足征进步云云”,吴宓日记中按语:“杜生之真意如何,吾侪实未知。”但在公开场合,确实有很多证据表明,这些家庭的子女,无论情愿或不情愿,都必须表态与父母的罪恶切割。尔后,在强大的政治攻势和党的教育下,产生了这样的共和国新生代,他们背弃家庭,与父母划清界限,最终以党的儿女自居。

我不知道少年刘治平怎样度过了父亲之死的心理关卡,可以看到的是,他凭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自尊自强地存活下来。而且,他努力加入共青团,将自己融入剥夺他父亲生命的政治力量之中,显示出共产革命中常能见到的“大义灭亲”之举。

然而,在官方文件里,我们看到的是,他要求进步的政治选择被彻底抹杀,他的丧父之痛被强化为“政治污点”,那种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的父子关系被妖魔化,小小少年成了这样的老谋深算者:“刘于1950年隐瞒其父反革命罪行混入青年团,1951年在三反运动中,因坚持反动立场、图谋报杀父之仇,被开除团籍。”所谓“坚持反动立场”,有可能他讲过同情父亲的话,但若他真的认定父亲被冤杀,若他真有为父报仇的志向,又何须入团,追求政治进步?如果他与父亲的血缘亲情高于他对政治立场的选择,他又怎会在1957年6月向党写出那样掏心掏肺的诗篇?诗中自称是党的“青年儿子”,他要把一颗心“献给您——党”/“因为这颗心里面,/含的是沸腾的爱,还有赤红的鲜血”。

我还可以举出另一个例子,以此说明这种子女背叛家庭的普遍性和时代意义。1958年,杨沫的《青春之歌》出版,杨沫本人和她笔下的女主角林道静,都是出身于所谓剥削阶级家庭,可是她们克服了种种思想感情的弱点,终于走上了革命道路。这种反宿命论的书写,彰显了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的光明前途,它在一定意义上颠覆了唯成分论,鼓舞了无数因家庭出身而“背包袱”的青年学生。在《青春之歌》里,阶级顺序是按照革命的逻辑固化的,工农阶级处于光明和优越的地位,剥削阶级则在道德和政治上一路溃败。那么像林道静这样在一个阶级混血的家庭里长大的小知识分子,其实也像所有被毛泽东论之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知识分子一样,何去何从呢?

《青春之歌》把这种阶级排序浪漫化,赋予工农阶级的革命者以人格魅力。出身于旧官僚家庭的林道静,通过和这些理想人物结缘而达成自己的政治认同,从而与革命环环相扣,以身相许。我认为,这一主题要素,正是《青春之歌》大受欢迎的一个原因;它满足了整整一代青年皈依布尔什维克的精神想象。革命的天生骄子,工农子弟可以在小说形象中找到自我的完美镜像,而被划入另册的年轻人也看到了自己的前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啊。否则,《青春之歌》怎么能达到这么高的发行量?短短半年时间,它发行了39万册,至1959年6月印刷13次,发行121万册。

同理,当刘治平听到党的鸣放号召;看到他的母校北大“五一九”运动开展起来,他势必敞开心胸,毫无戒惕地传递起北大的火炬。直到反右开始以后,他还试图为同道鲍诚光辩护。这就是“青春之歌”的基调所在,在新中国的颂歌声中,在共产党教育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学生,不可能将个人前途寄托在已化为枯骨的父亲那里。正因为如此单纯和真诚,他也不可能料想到,这场最高领袖发动起来的鸣放将是一场“阳谋”,是引蛇出洞。

还有一个细节可以在这里得到解释,在1957年8月15日的新闻联播里,《中国科学院北京各单位右派分子纷纷现形》涉及刘治平那一段,是这样结尾的:“这几天来在多次会上受到群众批判后,他表示愿意坦白交代,并且已初步交代了些材料。”

除了交代,还有“材料”,在反右的高压态势下,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人还能如何自保呢?他表示全身心地臣服,更紧密地向党靠拢,并且毫无保留。他所交出的与北大好友反右期间的通信,不久到了兰州大学;于是兰大的右派名单里,增加了顾雁的名字。

而以亲友间书信定罪,何止是在反右中。共产革命的理论基础是阶级斗争,它必须在现实中贯彻“大义灭亲”的情感逻辑。所谓“义”,即至高无上的阶级性、党性;在这些观念操纵下,亲可灭,任何人伦关系也可以灭,万般皆下品,万物皆可灭。

四抵抗命运

不过,刘治平的故事没有到此结束。看起来,他对自己的命运几乎是无法选择的:党的阶级路线已经预先设定了他之为异类的属性。可是,在这种不公正的处境里,我看到了前所陈述的第一个挑战,这是对自我的挑战。很多出身不好的青年,在党的怀抱和家庭之间,选择了背叛家庭。刘治平所谓“隐瞒”出身,“混入”共青团,原本是一场自我革命;这与《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与作家杨沫没什么两样。他要证明,自己将成为“反动官僚”家庭的逆子,一个共产主义新人。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新新新默存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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