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在课堂上的中国学生。(STR/AFP/Getty Images)
曾被视为能为农村和县城学生改变命运的“县中”,正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塌陷”。“县中”指县级中学,常常是中国县城里最好的中学。
分析认为,当教育的信任网在瓦解,“县中”失去托举的力量,孩子们不仅失去向上流动的机会,甚至连最基本的安全感也难以获得,反映出中国社会阶层固化的深层危机,以及那些底层孩子的梦碎现实。
近期,一段四川县级市江油初中女孩长期遭受霸凌、围殴的影片在网络上引发公愤。这类触目惊心的校园暴力事件,往往被视为独立个案,但事实上,它很可能是中国县域教育体系深层危机的冰山一角。
“它不是孤例,而是常见的潜疾:孩子缺少安全感,学校护不住,家庭也常常无力。”从县级中学走向名校的李晓对“芥末堆看教育”说。
“芥末堆看教育”8月18日报导,李晓出生在东北一个资源枯竭的城市,父亲是高中数学老师。他靠数理化成绩走出县城,后来在北科、清华读书,又进入教育行业做海外业务。他带着全球教育的视野和二十年时间的积淀,表达对中国当前县域教育的看法。
谈到“县中塌陷”时,他说,“更糟的是,教职被交易化。有人花钱买个班主任岗位,一年靠收红包就能回本,还得层层打点。这条灰色链条挤压了真正想教书的人。”李晓举例说,他的一个侄女就因为没给班主任送红包而被区别对待。还有他一个朋友的孩子因校园排斥陷入严重的心理困境。
“县中塌陷”,指的就是中国县域教育体系中,原本最优质、升学率最高的县级中学,其师资和尖子生生源持续流失,导致升学率显著下降,最终沦为教育资源洼地。
“县中不再是阶层跃升的梯口,而只是囚困。”李晓说,“当教育失去托举的力量,县域社会也将失去连接未来的最后一根线。”
李晓回忆说,他老家的高中,在更早的年级,学校里还带着点荣光;可到了他上高中时,那所县中,学生早六点到晚九点、月休半天,成绩却一路下滑。1999年以后再没有人考上清北,今年几乎连211都没有人考上。
这一点与2024年的一则报导极其类似。中图网曾报,湖北某县的示范高中在2004年—2008年间,一共有16名学生考上了清华北大。但是在2008年—2021年间,这么多年里,却没有一个学生能够考上清华北大,一本上线率也只有31%。
“县中塌陷”并非突发,而是多重因素叠加的结果,记者综合多方分析:
首先,资源的极度不均。据《县中》一书作者杨华教授的调查,省市级的“超级中学”利用其政策和资金优势,大规模“掐走”县中的尖子生,同时也用优厚的待遇挖走骨干教师。
根据《半月谈》8月18日的报导,西部一县区教育部门负责人透露,“去年调走40多名骨干教师,一所高中一次性就走了10多位,占该校骨干教师一半以上。”
中部某省份县中校长对《半月谈》记者表示,10多年来流失40多名中坚教师,有的刚在省级教学比赛中获奖就被“挖走”,为了避免优秀教师流失,现在甚至“不敢办教学比赛”。
其次,信任体系的瓦解。李晓家乡的县中,当升学率榜单不再闪光,“清北”断档十多年,学生们开始怀疑努力的意义。同时,教职的“交易化”和“送礼文化”让家长对公平感到无望。在这种氛围下,教育不再是纯粹的学术殿堂,而成为一个充满潜规则的灰色地带。
李晓说,“县中更像一台巨大的机器。学生从早六点到晚九点,一个月只放半天假,像零件一样被安排好节奏。所有的努力都朝向分数,却没人关心你是否能开口、是否会思考。拼命程度更甚,结果却更差。”
再有,社会功能的弱化。过去,县中是普通孩子通向现代社会的门槛。然而,随着县中衰落,这条“出口”正在逐渐封闭。
“走出去的人,多半停在城市边缘;留下的人,被困在校园阴影。教育已不是阶层跃升的通道,而像一个被动的消耗系统。”李晓对芥末堆记者说,“二十年前,普通孩子还可能凭分数突围。如今,阶梯一节节塌下去:县域空心,流动停滞,代际的希望被一点点磨掉。”
现在那些留在县中的学生多来自农村,家长几乎无路可选。“厌学、叛逆、网瘾屡见不鲜,学校和家庭都拿不出解法。稍微宽裕的,会把孩子送进军事化管理、戒网瘾或所谓矫正机构,收费不低,多半是二次伤害。”
李晓坦言:“县中的危机,不只是学校在衰败,而是整个县域社会在悄然退出教育竞争。它不再是通向外面世界的入口,而像是一条逐渐封闭的路。”
杨华在他的著作中表示,在中国,教育本质上只是训练和强化各类学生的应试能力,来提高各类学生应试的分数,实则并没有改变各类学生的占比。教育本身被压缩成了一场纯粹的分数军备竞赛,而不是学生的全面发展。
作为全球教育实践者的李晓,将中国县中与海外教育进行了对比。他认为,在落后于欧美的印度,教育有着多样化的分层,即使是底层学生,也能通过技能培训或社区项目找到工作,有过渡的通道。
这与中国县中“要么考学成功,要么坠入底层”的“二元逻辑”截然不同。他表示,“在县中,孩子仍在向上攀爬,但社会已经把梯子抽走。最致命的匮乏,不是物质,而是对未来可能性的想像。”
在墨西哥的偏远村落,当地人会用母语编写教材,把文化传统融进课程,让孩子们在熟悉的环境中学习,保有身份认同。他指出,“这些社区教育更像一块支撑的土地,虽然狭小,却能让孩子在熟悉的文化里落脚,不至于彻底坠空。”
“那一刻我才明白:教育不是分数训练,而是一种让人有勇气去开口、去表达、去呼吸的秩序。”
李晓说,“在印度的昏暗补习班、墨西哥的村落课堂,我看见教育仍然是向上挪动的台阶;回到东北老家,迎面而来的却是冰冷的分数线和无形的规则。那一刻你会发现,教育既可能是跳板,也可能是囚笼。”
他表示,当生源流失、师资断层、财政收缩这些力量叠加时,县中已不再是一座桥,而更像是一处被遗弃的渡口。人口、教育、经济三重脱钩,让它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也失去了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