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在这样的酷暑之下,一些细微的变化也在发生,以湖北武汉为例,今年夏天,武汉第三医院前来就诊的隐翅虫皮炎的患者数量,已经是去年同期的三倍以上。
与此同时,隐翅虫的分布范围正在扩大,从南方的广东、广西,逐渐北移,到北方的北京、天津,从以前的乡村田野飞进城市。
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发布的一篇科普文章也提到,“近年来,由于气候变暖,毒隐翅虫在北方分布范围逐渐扩大,因毒隐翅虫而受伤的案例逐年增加。”
尤其在社交平台上,不少坐标北京的用户也发现,家中出现了隐翅虫,不少人还因为此前并不了解它而“中招”。
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10多年前几乎不被人注意到的毒隐翅虫,如今正越来越多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那么,今年被毒隐翅虫弄伤的人们有着怎样的遭遇?该怎样科学对待隐翅虫的伤口?毒隐翅虫能彻底消灭吗?我们又该如何与它共存?
蹊跷的伤痕
皮肤沾上毒隐翅虫体内的毒液,一开始会有什么反应?
答案是可能没什么太大反应。在湖南,27岁的阿树突然感觉右眼下方有一块长条形的区域,很痒。那是在5月份,“我以为是蚊子咬的,但又没找到蚊子包。想想可能是天气热了出汗,或是皮肤干燥导致。”到了晚上,她痒得难受,一直挠,没睡好觉。
挠了一晚上,没有任何好转。第二天阿树早上起床,眼睛下方那片皮肤更红、更痒了,“大约有五厘米长,一厘米宽”。在前几天,症状也就仅此而已。
就在前些天,家住湖北武汉江岸区的苏东一觉起来,手臂上也出现了一条很浅的红色痕迹,长约十厘米,宽约一厘米,论痒的级别,他觉得不如蚊子,但这种痒里,还伴随着一点点轻微的疼痛。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有助于判断成因的迹象。没有看到虫子的尸体,家里的纱窗关得严严实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
他没有放在心上。那是7月初,武汉正迎来最热的一个夏天,他又摔伤了腿,几乎一整天都只能待在家里,他推测手臂上的红色痕迹,是不小心被拐杖上的螺丝刮伤的。
他给妻子看手臂上的这条痕迹,妻子拿出软胶布,把螺丝缠了一遍。“这下没问题了。”妻子说。
这种不明不白的伤痕,还会给一个群体带来潜在影响——儿童。
5月初,在江西南昌,汪灵的女儿在幼儿园参加了一次室内活动,“回来之后,我发现女儿的眼睛旁边有一条红色的痕迹,阿姨说,是女儿在海洋球那边玩,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
阿姨跟汪灵说,活动中途,女儿觉得脸上痒,就开始抓自己的脸。阿姨马上找到幼儿园的老师,生活老师带女儿去洗了把脸。当时女儿没有哭,大家一看也都没什么事,回家过程中也没有过多的不适,所以一开始都没那么在意。
还有一些遭到毒隐翅虫伤害的,甚至是连打死虫子都做不到的婴儿。
张丽的孩子是2024年出生的,现在才一岁。她发现自己孩子伤到的地方,有右边的腋窝,还有后脑勺。“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伤的。”
一开始,她也只看到两团红肿。但是从第三天开始,一切都渐渐变得蹊跷起来。因为这团红肿中间,已经出现了白色的溃烂。
她想起来,自己曾在孩子的枕头上抓到过一只毒隐翅虫。有一种可能,是孩子睡觉的时候,后脑勺把毒隐翅虫压死了。
毒隐翅虫常给人带来伤害的另一个原因也源于未知,尤其是对于北方人来说。近些年来,从被影响人群的范围来看,毒隐翅虫也有在北方扩张的趋势。以2024年9月份为例,在社交平台上,当时,许多生活在北京的人完全是头一回见到这种虫子,不少人也因此拍下来发到网上。
比如,当时有的人会拿着粘毛的滚筒与其“大战”;有的人连夜点蚊香睡觉;有的人在各种角落发现它的踪迹,有的是公交车里,有的是烤肉店里,还有的是在床单上;还有的人在网上征集出现位置,然后发现海淀、朝阳、大兴、丰台、门头沟、密云等区都有出现……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毒隐翅虫带来的伤害往往都会加剧。
湖南的阿树觉得,几天之后,脸上的伤由痒转疼,并且疼痛越来越强烈。“这种痛跟盐酸弄到皮肤上挺像,我上高中化学课的时候做实验,不小心被盐酸灼烧过。”阿树说。
伤口的形态也在发生变化,三四天的时候开始有小水泡,到了五六天,她的右侧脸上那部分开始溃烂化脓,眼角附近的溃烂,离眼球只有几毫米,“我特别担心这个脓液,要是不小心弄到眼睛里,可能会导致眼睛的感染。”
不光是化脓,由于整个眼睛下方的部分肿了起来,她就连看东西也有些不方便。“而且我还感觉有一些头晕,有发烧的感觉,伤口持续的灼烧感也越来越痛。”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也怕脸上留疤。”她有些害怕。她想起高中时,第一次看到毒隐翅虫的伤口。当时同学脖子被毒隐翅虫弄伤,“他当时是很大一片,差不多有手掌那么长。”
“他的脖子从正面看,从左边到右边一片全是,他又擦了药,再加上脓,伤口是一片黄绿色的,印象很深刻。”
她回忆当时在学校时,晚上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最容易中招隐翅虫。当时学校没有空调,就开着窗户通风,晚上教室里的灯光吸引了不少虫子,“黑的、红的、绿的各种虫子都有,里面就混有毒隐翅虫。”
她所在的学校,也会专门在课上给学生们科普毒隐翅虫,所以很早她就知道这种虫子有“硫酸虫”的外号。“老师会带我们去认识毒隐翅虫,让我们注意一下。”不过尽管如此,如今她刚开始被毒隐翅虫弄伤时,还是很难第一时间判断。
在武汉,苏东手臂上不断加剧的痛感也在提醒他,这好像并不是刮伤那么简单。尽管从形状看上去,这个长条形的伤口很像是一块皮被刮掉了,但伤口旁边开始长出了十多个小水泡。
他依然没在意,每天正常洗澡,直到伤口开始化脓、溃烂。
这种在一周内,迅速由轻变重的皮肤症状,正是毒隐翅虫的毒液灼伤皮肤所带来的特点。对于没有接触过它的人来说,这相当蹊跷,还有一些人会觉得,“我明明都已经采取措施了,为什么越来越严重?”
汪灵的遭遇也是这样。在最开始的几天,汪灵是按照轻微的划伤来给女儿上药。但她很快发现不对,女儿脸上的伤势随着时间的推进,明显越来越严重,“到了第四天,水泡和疹子开始出现”。
汪灵的家里人就开始问她,“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你为什么还不带女儿去医院?”
被误诊为性病
到了这一阶段,面对着蹊跷的伤口,人们往往会问,“这是怎么了?”
由于这种虫子实在是太小了,非常容易被忽视,许多人甚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拍死了它,从而感染了毒隐翅虫皮炎。
具体哪一天在脸上打死了毒隐翅虫,阿树也不记得了。她只能根据伤口情况,推测出一个大概的日期。“应该是5月20多号的傍晚,那段时间天气开始热了,虫子也比较多,我从爷爷家吃完晚饭,骑车回我自己家。这段路上经常会有小飞虫撞在我脸上,可能我也顺带用手摸了一下,也就仅此而已,我甚至都没看到毒隐翅虫的尸体。”
那条路她走了许多遍,遇到扑面而来的飞虫她一直觉得很正常。没想到其中会混入毒隐翅虫,也正好伤在了眼睛下方一点点的位置。她庆幸伤口离眼珠有几毫米,“再高那么一点点,或者毒隐翅虫飞进眼睛里死掉,那就真的危险了。”
毒隐翅虫飞入眼睛,甚至死在眼睛里给人带来伤害,这样的案例之前的确发生过。
《东南大学学报(医学版)》在2022年时,就刊登过一例“毒隐翅虫进眼引起眼内炎”的报告。
当时,一名53岁的中年男性来医院看眼睛,说自己右眼进了飞虫,不仅疼痛剧烈,视力还出现了下降。报告中写到,“患者三天前去公园散步时,自觉右眼进入飞虫,当时觉眼痒,揉眼后无明显不适,未予重视,回家后眼痒加重,频繁揉眼,偶觉眼刺痛,伴眼红……一天后晨起时觉右眼红肿,伴随睁眼困难,眼痛明显,并伴有脓性分泌物……”
而在来医院当天,这名患者右眼视力已经骤降到0.02,几近失明。
医生检查后发现,“患者右眼眼周皮肤红肿糜烂,眼睑肿胀,睑缘充血肥厚伴糜烂……”
医生甚至还在这名中年男性的眼睛结膜囊里,找到了一只已经死去的毒隐翅虫。
毒隐翅虫带来的伤口也容易导致误诊。
湖北江汉油田总医院的皮肤科,曾分析过71例外院误诊的毒隐翅虫皮炎病例,并将报告发表在《皮肤病与性病》杂志上。其中,最容易误诊为带状疱疹,占到了接近一半,除此之外,还容易被误诊为皮肤细菌感染、擦伤、过敏性皮炎,甚至有11例还被误诊为性病。
误诊不光带来药物的错用,还会导致误会和纠纷的出现。该报告中写道,“所有被误的病例均在院外治疗后皮损继续恶化、加重。有2例被误诊的是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学生,家长认为是外伤或者学生之间打斗抓伤,发生了很大的纠纷和误解,来我院确诊后经详细解释才消除误解。”
而被误诊为性病者的皮损均在外阴部,在治疗效果不佳的情况下,诚惶诚恐,有几例甚至出现家庭夫妻纠纷和信任危机。
毒隐翅虫带来的伤口,由于周期长,并且往往会经历伤口溃烂的过程,所以或多或少会影响人们的生活。
阿树是疤痕体质,“医生说我不能有外伤,不然就可能会增生,所以我脸上很怕留疤。而且,我本来身份证和假期都要到期了,需要去换新的,结果脸被咬了,现在也不好去拍新照片了,搞得我有点心烦。”阿树说。
由于接触得少,人们在处理毒隐翅虫带来的伤口时,有时候也会因为不当的措施让损伤扩大。
尽管阿树前期的“生理盐水+百多邦”的护理组合是正确的,尤其对于没有破溃的伤口,可以先用生理盐水湿敷,再用炉甘石洗剂涂在患处,等干透再涂百多邦。但后来她妈妈却加重了伤口。“我妈妈当时说帮我擦药,结果她看我脸上有一块伤口结痂的皮,趁我不注意她一下子用棉签把痂皮都掀开了,当时就流了很多血,我痛得不得了。”
而对于是否送孩子去医院,汪灵有自己的判断。
由于担心医院有交叉感染或是其他风险,作为妈妈,她一般会选择在家处理。“到第四天女儿开始起水泡,我就有点吓到,我怕是疱疹。”不过,由于女儿脸上伤口形状非常特殊,像是一条长长的鞭痕,并且与好的皮肤之间有很明显的分界线。所以最后,她判断女儿的伤口是毒虫弄的。
与此同时,她也顶着压力,说服家人,先用药,如果没有再进一步恶化,就不用去医院。
当第七天过后,女儿的伤口开始慢慢有结痂的趋势,“虽然看上去,女儿脸上一道深红色的痂有些吓人,但这个时候我知道已经开始好转了。”
后来有一天,她还刷到了一个医生科普毒隐翅虫的短视频,“视频里的痕迹跟我女儿脸上的一模一样,所以我就比较确定,这的确是毒隐翅虫导致。”
不过她也感到后怕,“庆幸没伤到眼球。”
在微博上,有多个讨论被隐翅虫咬伤的话题图源微博
三倍的患者
像这些人一样,今年夏天,被毒隐翅虫影响到的人数正在增多。
以湖北武汉第三医院为例,因毒隐翅虫就诊的患者数量,今年是最多的一年。
“我做皮肤科医生20多年,往年的数量没有今年这么多,今年因为毒隐翅虫皮炎来就诊的患者,能有去年的三倍以上。”武汉市第三医院皮肤科副主任医生陶宇莎说。
不光数量多,患者来就诊的时间也比过去有所提前。“4月份就开始有患者来看病了,往年一般是5月底、气温接近30℃的时候才会有,可能是今年因为热得比较早。”
从体感上,毒隐翅虫分布的范围也更广了,就连医院里面,也有毒隐翅虫飞了进来。“这个夏天,我们皮肤科医生晚上在值班室里也能看到毒隐翅虫,我们两个院区,一个10楼,一个20楼,科室里都发现过。我们医生也会比较警惕,不去用手拍打虫子。”
隐翅虫,是一种体型细长的鞘翅目隐翅虫科昆虫,因常态下翅膀不可见而得名,故称之为“隐翅虫”。
而在10多年前,还不是这个状况,2013年的一篇被大量引用的学术论文显示,毒隐翅虫在城市还较为少见。
该论文指出,毒隐翅虫成虫体长3到6毫米,头黑色,胸桔黄色,常于潮湿的草地农田、腐木及石下爬行,有昼伏夜出、喜欢夜间趋光性飞翔的特性,繁殖旺季在夏季。常见于乡村田野,城市较为少见。
尽管许多人出于习惯,会说自己“被毒隐翅虫咬伤”,但实际毒隐翅虫并不会咬人,也不会通过口器给人受伤的皮肤注入毒素,真正伤害皮肤的,是它体内液体中所含的毒素。
在来看病的患者中,许多人是晚上在户外散步时,在裸露的皮肤上打死了虫子之后,才导致了毒隐翅虫皮炎。“有些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打死过这种毒虫,因为如果是说看见了毒隐翅虫,大概率不会故意去用手去弄破虫体,很多人只是觉得脖子有点痒,加上晚上又看不清楚,随手去抹一下,有可能就中招了。”
其中最严重的一位病人,是一名30多岁的男性,“身上有很多被毒隐翅虫给弄伤的伤口,脸上、胳膊上、腿上……横七竖八的有许多伤,他要么可能打死了不止一只,要么是打完之后手在身上到处摸了。”
由于局部症状比较严重,并且痛感很强烈,这名患者甚至还需要住院治疗。
而且,毒隐翅虫皮炎的恢复速度,明显要比蚊子之类带来的叮咬伤害要慢。
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快两个月了,阿树的脸上还有一块疤没好。
在医院,阿树确诊了毒隐翅虫皮炎。“医生说,这个皮炎它的恢复过程就是要这么久。”
在处理毒隐翅虫皮炎的过程中,保持无菌和抗炎症相当重要。伤口也不能见水,所以每天洗的时候也会避开。阿树在药店买来一袋500毫升的生理盐水,每天用棉片沾上生理盐水,先把整个周围溃烂的部分湿敷几分钟,然后再擦百多邦。“擦药的时候,我是从外向内,从症状轻的地方向严重的地方擦。”
现实是,我们生活在一个人类与昆虫共同拥有的世界,不可避免与昆虫产生交集,在这个过程中,也会产生伤害。
皮肤科医生陶宇莎见过各种各样因昆虫而导致的皮肤类疾病。“对我们皮肤科医生来说,最常见的就是蚊子、跳蚤,还有那种草席上容易长的螨虫。也有蜜蜂蜇的,还有树上的毛毛虫掉到身上的。”
不同的昆虫,会带来不同形态和位置的伤口,这也是医生判断病因和病情的重要标准之一。“如果是蚊子咬的,单个的比较好辨别,但也有极端情况,比如有个人睡得比较沉,一下子被咬了非常多的蚊子包,腿上有上百个小红点,他就比较害怕,会来医院看病;如果是跳蚤,由于跳蚤不能飞,所以常常会在脚踝、小腿周围咬相同的那种包,痒感往往特别强,而且消得慢,有时候能痒一个月之久;如果是螨虫,常常跟草席有关,人们也喜欢每天往草席上洒水,加上螨虫以人的皮屑为食,所以有的人后背上会有很多圆圆的、鲜红的那种包,也很痒。”
对陶医生来说,毒隐翅虫皮炎的确诊一般不需要化验,“就通过它分布的部位和皮疹的形态,基本上就可以判断了。一般来说,肯定是暴露在外面的,就是头部、面部、胳膊这样一些地方。它是一个迟发型的反应,并不是说接触之后就立刻觉得火辣辣的。一般第一天只是有点淡红斑,或者稍微有点热,微微痒,之后症状会越来越重,一般第三天、第四天会有黄色水泡。
“有处理不当的,激发的细菌感染,我还曾经遇到过,激发细菌感染之后,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消不掉的疤痕。”陶医生说,“若不慎拍死隐翅虫,科学的应对方法是:立即用胶纸粘除残留毒液,再用肥皂水清洗;若出现红斑水泡时,不要弄破水泡。可外用生理盐水湿敷,破皮处需加用抗感染药膏。主要是不要抓挠,往往十天左右就会结痂。同时,要注意后期防晒,夏天要避免晒太阳,印子就能够淡得快一些。”
而且,由于今年夏天气候炎热,毒隐翅虫的寿命可达6个月左右。也就是说,从初夏到末秋,都可能要防范。
共存的现实
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以及气候、生态等因素的改变,隐翅虫尤其是毒隐翅虫与人类的交集更多了。这也带来一个后果——几乎每年夏天,毒隐翅虫的科普都会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但与此同时,仍然有越来越多的人中招。
为了搞清楚毒隐翅虫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作为科普博主的小阳,甚至在“小阳的昆虫世界”上专门做了一期“以身试毒”的视频,来让毒隐翅虫毒伤自己。
去年,他和伙伴们在广西拍另一期节目的素材,结果在当地发现了许多毒隐翅虫。“大多是在离水源近一些的、潮湿的草地里面,或者石头下面,尤其是晚上开灯的时候,它们会像蛾子一样钻进房间。”
他一提出这个“以身试毒”的选题,几名同样热爱昆虫的伙伴很快也同意了。“我们也发现,每年网上都会有许多关于毒隐翅虫的文章,说它是‘飞行的硫酸’,所以我也很想拍摄到第一手资料。”小阳说,“做这些尝试的前提,是我们每个人都对它有一个大致的了解,知道结果不会失控。”
小阳特地选了一只比较肥的毒隐翅虫,用镊子把它的体液挤出来,涂在自己的左手手臂上。涂了一只他觉得还不够,又想再弄来几只多涂几下,旁边负责录像的小伙伴说“够了够了,别弄太多了”。
如今回想起来,他当时的感受是,“没有太厉害的反应,皮肤确实变红了,也会痒。”又过了两天,他发现,涂了毒隐翅虫体液的地方开始起了水泡。“但总体来说没有太严重。”
后来他没有涂任何的药,并且控制自己不去挠它,慢慢就自愈了。他觉得,这或许是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因人而异。“毒隐翅虫的确会给皮肤带来伤害,但不用过度恐慌,也可以及时就医处理。”
也有一群研究人员专门研究这个种群。上海师范大学的昆虫实验室,是中国目前最大的研究隐翅虫的实验室。昆虫课题组的创始人李利珍教授,是最早在上海师范大学开展国内隐翅虫研究的人,他的学生汤亮等人后来也都延续了这个研究,并留校任教,目前研究已经持续了20多年。
如今,汤亮已经是上海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副教授、实验室负责人之一。他说,如今人们说起的隐翅虫,一般是指梭毒隐翅虫,也叫毒隐翅虫。但在汤亮看来,这其实有一些幸存者偏差。“比如我在学校里的洗手台上,也能看到十几种隐翅虫,但人们关注的,常常是对我们产生影响的那一种。”
“其实绝大部分隐翅虫是没有毒性的,我们如果在野外看到它们,可以根据它的身体颜色进行初步判断。如果具有很明显红黑相间的体色,这就是在警告其他动物,不要去攻击它,不要去吃它的警戒色。”汤亮说。
目前,毒隐翅虫会影响到人,主要是因为夏天数量多,加上它有趋光性,晚上开灯很容易从窗缝等地方进到室内。在野外,梭毒隐翅虫主要是捕食其他的小昆虫,或者小的节肢动物,所以在稻田或者农田生态环境里,它也可能会被作为一种有益的昆虫来对待。“有时候外出采集时,如果毒隐翅虫爬到我们身上,我们会把它吹走,不要让它受伤就行了。”
梭毒隐翅虫分布比较广,中国基本上从南到北,南方像云南到广西一带,北方比如北京、天津,都有分布。
以前在北方,很少见到有人因隐翅虫而受伤。去年9月25日,北京市应急管理局也发布提示,防范隐翅虫。东城、朝阳、海淀、丰台、通州、房山等多区市民都反映,看到了这种虫子。这是隐翅虫“北上”了吗?对此,专家解释:“隐翅虫虽然一般在南方较多,但北京也一直都有,只是之前比较少见。去年在北京见到得多,可能跟北京雨水多有关。”
“它的活跃度和温度有很大关系。天气较热时,它的数量较多,活跃性也较高。”汤亮说。研究发现,梭毒隐翅虫其实无法自己生产毒素,它的毒素是依靠一种体内的共生菌产生,而且雌虫体内的含量明显要高。
毒隐翅虫素在医学上也有所应用。在汤亮所在的实验室,也有老师和学生专门研究这个课题。“这种毒素是一个有机的分子,目前已经测出了它的结构,我们会在实验上看看这种毒素在医学上能不能有什么应用,尤其是发现毒隐翅虫毒素其实能对癌细胞有一定的效果,但目前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相比于更细分的毒隐翅虫,隐翅虫其实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我们已知的动物种类共有150万种,而隐翅虫就有6万多种,这是很惊人的一个数字。它的确有很多种类可以研究,但昆虫分类是一门基础学科,研究它的人在世界上并不多。”
许多文章里会说,毒隐翅虫体内毒素的酸度达到了1-2,因此称之为“飞行的硫酸”。但也有研究者测过,酸度只有5-6,汤亮说,“这其实就是不同角度带来的分别,如果把毒隐翅虫素提纯的话,它酸性当然是强的,但是它在毒隐翅虫体内并没有那么纯,所以也不会有这么强的酸性的,不然虫子自己也受不了。”
研究隐翅虫20多年来,汤亮发现了大概有180多种新的隐翅虫,加上团队里其他老师们发现的,“目前实验室发表的隐翅虫新物种共有800多种。”目前,上海师范大学里有国内最大最全的隐翅虫的数据库。
至于今年毒隐翅虫数量更多的情况,汤亮说,昆虫每一年的数量波动是正常的。“我们常会发现,在调查时发现某一年它可能数量多了,或者某一年数量少了,这说明在气候条件或是食物条件等各方面有利于它繁殖的前提下,它就能够比较快速地扩增它的种群,这时候,人就可能直观地感受到更多的隐翅虫皮炎病例出现。”
由于隐翅虫喜欢在地面活动,汤亮和团队的老师学生们会戴着手套,用筛子等工具来采集。这个过程有点像寻宝。普通人觉得平平无奇的落叶堆,里面有可能就会有从未被记录过的隐翅虫出没。他们会先筛落叶,里面的虫子筛落到底盘后,再在底盘上寻找小的隐翅虫。大部分时候采集队伍一整天都在干这一件事。“我们觉得还蛮开心的,有时有了新发现,我们会及时跟周围同伴说,把大伙儿都叫过来,把这一整片彻底搜索一遍。”
作为研究人员,汤亮觉得,简单地用害虫或是益虫的概念来评判一个物种是不合适的。“从整个生态系统来考虑,每个物种都是物质能量循环里积极贡献的一分子。如果没有这些吃叶子的虫子,鸟儿吃什么东西呢?”
所以,人们只能尽可能想办法采取措施避免伤害。
在被毒隐翅虫弄伤之后,这个夏天,阿树在家里也陆续发现了不少毒隐翅虫,尤其是梅雨季,气候非常潮湿闷热。这也是它令人最无可奈何的一点。“它小到都能从纱窗钻进来,很难彻底防住。我在家里的墙角、柜子里都看到过,有的时候一天能发现三四只,有一次我去拿菜,还看到一只毒隐翅虫在菜叶子上面爬;还有一次是在我养的猫的水碗里,看到一只淹死的毒隐翅虫。”
发现的时候,阿树会拿卫生纸多叠几层,把它碾死,或者用脚踩死,“不过有时候由于它太小,踩的时候会从鞋缝里跑走”。做完这些,再去洗手。
还有一些人,已经对打死虫子这件事有了阴影。
人们身上的伤口,往往经历十多天后就能愈合。哪怕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候,伤口会溃烂、化脓得很严重,但只要采取正确的清洁、消炎措施,毒隐翅虫皮炎通常都是一种能够自愈的疾病。
但心理阴影不会那么简单就消失。比如苏东,在被毒隐翅虫弄伤的这个夏天,他没有再打死过一只蚊子。在每次举起巴掌前他总会怀疑:
“这个不会是毒隐翅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