踪迹
2022年2月28日上午,我行走在四川省成都市的街头,突然被一批身份不明的人从我身后将我包抄,其中两人迅速上前挟持住我。他们声称是警察,但拒绝出示证件。在用手铐将我背拷之后,他们用我的外衣蒙住我的头。整个过程彷佛一场隐秘的行动,大街上甚至连路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我已经被一辆黑色汽车带走。
初步辨认,我前后大概是三辆或四辆车,在开到一个辖区派出所后,我被带到一条通道底部的羁押室进行审讯。审讯我的人比较庞杂,这很有共产党人海战术的特征。按照惯例,他们问我第一句话是,"是否知道你犯了什么事"。我说当然知道,同时也告诉他们不用绕弯子,直接点。在一轮讯问后,一份羁押书递到了我面前,上面列出了我的罪状:"216寻衅滋事案"。
216的意义对我而言很清楚,因为正是两周前的2月16日,我在国内网络上粘贴了一篇我的文章:《客观评价习*近*平》。
这篇文章最早在国际网络发布,在发布后第二天便有人通过聊天工具对我钓鱼。当它出现在内网(几乎很快就被删除),立即触发了网监的警报。这也引发了一串连锁反应:我的网络很快被入侵;而大约一星期后,我的身边开始出现布控人员;随后他们切断了我的家庭网络,并伪装为电信人员上门探查。——虽然警察会认为他们的工作很到位,但伪装者身上那种特异的气息很容易引起人的警觉。他们走后,我在拆开的路由器中发现了"小部件",同时发现我所有电子设备的摄像头和麦克风已经被入侵;此外,他们还在我家周围留下了一些细小且特别的物理标识。
其实自我发布文章以来,我的手机就几乎保持在无卡状态,同时我对所有账号采取随机密码,并将数据做了编码和加密。当时正值新冠疫情鼎盛,尽管我辗转在很多城市之间,但从未安装"健康码"。——不过显然我的工作并不周密,我忽略了那些看似无关痛痒的细节,而这却正是技术上锁定一个人的关键。然而我也并不意外共产党会找上我,因为如果有某件事让最高领导人丢了颜面,下面的人则必然会倾尽全力。
在派出所两天后,我被转送到一个郊区"定点羁押"宾馆,在那里进行隔离和审讯。其实在我看来,审讯已经毫无意义,因为整件事是一出"明牌"。但让我未料到的事,共产党打的是另一个算盘:他们抓捕了我的母亲,抓捕了我的爱人。他们扫荡了我的家,翻箱倒柜地进行搜查。他们调出了我的微信和支付宝记录,同时盘查了我的亲人,朋友,工作同事,甚至小学同学。——我知道"祸及家人"是共产党的惯常做法,而且我的爱人正怀孕在身,这更让共产党看到了机会;因为对孕妇和孩子上手段,通常最有威慑效果。不过这般大张旗鼓之下,他们却不得不接受一个不甚满意的结果:我独自部署,独自完成,独自挑衅了领袖。
同时我的家人也对警察抓捕我一片困惑,因为我始终是一个独行者,虽然断续发布文章近两年,但我身边人一直不曾觉察;在被抓之前,我曾告诉家人我会出事,但没人把这话当真。因在为生活中,我给人的印象是并不关心政治。
接下来的过程,大体就是国保,检察院,法院,为了向领袖交差而进行了一系列诡谲而猥琐的"犯罪事实拟定"流程。在接近两年的关押后,并在我坚决不认罪的情况下,法院最终以寻衅滋事判处我两年半徒刑。我并未上诉,因此按照程序,我和一大批已决犯人被运往监狱(行话中称之为"上山")。
在关押期间,生活律师告诉我,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我写信告诉妻子,我很愧疚,但对这件事却从未后悔(当然这封信她也从未收到)。而且随着关押日久,这种态度也变得愈加决绝。我经常问警察(或国保)一句话:你们是不是认为每个中国人都怕死,或许你们应该把枪抵在我头上。
洄游
其实直到走出监狱的那一刻,我的家人对整个事件也不甚明了,只听说我批评了领导人;并且尽管警察对他们进行审讯,但从始至终都拒绝告知他们实情。
我的妻子告诉我,家里都是老人孩子,我被抓后大家手足无措。她和我的父母几乎同时被带走拘禁,警察不断威胁他们要他们交待,但却又不说明要他们交代什么。——这让我很恼怒,共产党为了迫使我屈服,故意在一个孕妇和两位年近70的老人身上玩弄手段。而我也能想到,警察在面对妇孺和老人时,向来是十分狰狞的。
妻子还告诉我,一开始有律师朋友打算帮忙,但很快就接到了"相关部门"的警告,让他们不要插手此事,否则便断送他们的职业。她当时打听不到我的消息,也不知道能为我做些什么,只能整日哭泣,但身边人告诉她这会伤害未出生的孩子,她才只能去强行抑制悲伤。
我的家人不懂政治,只是隐约劝我别再重蹈覆辙。他们提醒我,事情已经过去,多考虑家庭和孩子。的确,我有了一个女儿,事发前她还未出生,但出狱见到她时已两岁有余。——在一切困苦的境遇中,孩子总是人们最大的慰藉,尤其在中国监狱那种暗无天日的环境中。
但我明白,尽管我走了出来,事情却并没有一笔揭过;——自我回家后,各个部门的警察便开始频繁上门,其中有社区警察,行政区警察,户籍警察等等。他们给我家人打电话询问情况,或者邀约我见面,有的则会直接上门,借"登记"之名进行骚扰。
显然我已经被定义为一个不稳定因素,并且经过两年多的接触,警察清楚我不太会妥协。我回家后处于深居简出的状态,除家人之外,每天面对的都是人工智能,因为这是比某个政党或意识形态更意义深远的东西;但警察对科技是无感的,他们只关心我的动向和意图。
对共产党来说,过于安静或过于焦灼的态势都会让他们不安;也或许是上级给了太大的压力,毕竟我的事让领袖十分丢脸(除了文章之外,还包括在牢狱中的一系列行为)。在一次交流中他们坦诚地告诉我:我是重点人口,必然会受到高度监控。警察曾怀着深意劝诫我:"为什么不好好带着孩子呢,她应该要上幼儿园了吧"。
警察的话让我想起,在我带孩子出门的必经之路上,正好有个幼儿园;孩子总被其中的喧闹所吸引,但我却更多地留意到每天早晨那些老师带着孩子们唱国歌。六一儿童节这天,幼儿园举行庆祝会,露天的会场拉着一个横幅,前面的字不清晰,但结尾浓重地写着"童心向党"几个大字。孩子们坐在凳上,一律面朝前方;老师拿着话筒站在横幅下,不停地向这些幼童宣扬要如何忠于共产党。——这种氛围让我搞不清这节日属于孩子还是属于党;尽管这天风和日丽,但我注意到穹顶上始终有一片乌云;它在我们周围投下了一片阴影,这阴影蔓延在整个社会中,甚至裹挟着每一个孩子。
共产党十分清楚,孩子是每一个父母的命门;从我的事件爆发开始,他们就一直用孩子作为手段。在我被审讯期间,警察和国保刻意将我妻子关押在一个四面栅栏的囚笼,然后拍照给我"欣赏",他们颇具玩味地告诉我:"你老婆肚子里可有孩子呢"。在检察院审讯期间,一群女检察官刻意在各种文书中标示我的孩子,以提醒国保和法院将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和案子挂靠起来。而在我回家后,一个善于搞突然袭击的社区女警察,曾多次带队堵在我家门前拍摄。她似乎明白那些黑色的警服可以给孩子带来心理上的威压;在最终将我孩子吓哭后,我和我妻子都愤怒了;但她油滑地说,孩子要做登记,这是政策。
我在牢狱中曾给了警察们一句评价:"在妇孺面前,你们是豺狼。在强者面前,你们是鼠辈。"——因为当你对共产党观察到细致入微,会发现他们面对妇女,幼儿和弱者时,所有的暴戾,阴毒,猥琐,都会肆无忌惮地展现出来。
预表
中国人大多畏惧强权,且视生存为第一要务;但每一个时代和困境下,却总有人去抗逆强权。诚然,抗逆之下必有折损和牺牲,但他们却宁愿殒命也不屈就。
或者正是因为这些人的信念中多了"自由"二字。我曾写信给妻子说:"愿成年人的牺牲,最终换来稚子的笑容。"(当然这封信她也从未收到)。同时我看到几乎每一个政治犯身上都没有妥协的一面,大概正是这"自由"二字,在他们的心灵中占据了太高的权重。
民间有一种老道而世故的说法:共产党即便专制,总还给你留了吃饭和性交的权利。——但对一些人来说,自由被禁锢,吃饭和性交都是压抑的。
对共产党来说,往事不会成为过往,人一旦存在政治问题就会被打上烙印;而同样地,我被关押判刑后,也不会一笑泯恩仇。在我看来,因政治言论便可以将人入刑,在人类社会中当属极度荒谬。而我的事件还只是共产党众多政治压迫中的一例。
但对我而言,这却也是共产党给予的一笔难得的馈赠。——我经历了布控跟踪,技术手段审讯,看守所关押,检察院提讯,起诉,法院三次开庭审判;此后更和一百多名犯人一同"上山",经历了监狱中的入监队和劳改队;我窥见了他们隐秘的手段,看到他们在牢狱中如何对犯人进行"管理"和"劳动改造";我还看到他们如何收买和威胁律师,以及如何将司法和诉讼作为一种权谋和专制工具;
在关押期间,我经历了新冠病毒在监区内的集中爆发,同时也看到导致政府放开疫情管控的白纸运动参与者被抓捕与关押;我接触了形态各异的犯人,有刑事犯,政治犯,职务犯,死囚;有盗窃犯,黑社会,毒贩,杀人犯;有基督徒,穆斯林,法轮功,全能神;有新疆人,藏族人,外国人;——其中不乏让我触动的案件和让我耳目一新的交流;我在他们中看见过让人不齿的怯懦,但也看到过大无畏的勇敢。
国家暴力管制机关(看守所,监狱等)是国家司法制度最直接的折射,而这些机构对内部信息是严厉管控的,甚至会胁迫犯人在释放前签署"保密协定";——我在看守所得到了人权就是人均空间1.5平米的说法,也了解到在这种几乎全封闭的地方,犯人们和警察之间奇妙的共生关系;以及由派出所,看守所,再到监狱,司法系统如何构筑了一个暗藏的"罪犯经济产业链"。——人们或许在外面通过宣传画册了解过管制机关内的生态,但这些只能说是宣传口径下的浮光掠影;而宣传与真实的落差,决计会颠覆人们的认知。因为这个司法系统似乎可以无限地向下探底;——最初我认为审讯阶段的阴暗便足以惊讶世人;但当我来到看守所,则认为此处才是真正的恶浊之地;而当我到了监狱,才最终发现21世纪仍然可以存在与文明隔绝的集中营。
不过客观地说,尽管司法系统充斥着荒诞,下作和猥琐,但其中仍不乏一些具有能力和素质者。其实共产党最难洗脑的地方还在体制内,虽然与我接触的人会避免在政治上表态,但其中一些在与我交流时却毫无避讳。——这在于共产党的成分其实很复杂,且无论习*近*平如何强势地整顿内部,也无法避免其中看法纷纭;而这些看法中,往往反映出体制中各个层面对习*近*平的真实态度。
在《客观评价习*近*平》这篇文章中,我认为习*近*平终有一个政治大限,也就是第三届任期之内会出现变数。尽管现在看来时间短促,但我确定这种看法。这并非因为他关押了我,而是他的一系列举措注定会造成无法善终的结局,而且整个国家从上至下都在呈现这种迹象。
政治是一个宏观现象,即便政客未必诚实,但其行为必然会延续其自有的逻辑脉络。习*近*平现在处于一个关口,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面临着他上台前就着手布局的宏大但不切实际的构想开始崩解。他的行为影响了共产党的生态架构,并在内部利益纽带上制造了割裂。而在外部,特朗普的贸易战表面上是一种民粹和保护主义的复兴,但实际暗藏着中美政客间的协作;因为习*近*平的倒台能满足多方的诉求:美国要找回一直以来在中国经济战略上的缺失,而国内的谋略家们则意欲对中国的政治资源重新洗牌。——在习的周围,很多人在等待机会。
对习*近*平的政治生命而言,白纸运动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虽然从根本上来说,习*近*平并不害怕民间的运动,但他却十分害怕高层的权谋。而这场运动正好指示出个人专断和执拗所必然带来的恶果;一旦他的政策出现重大失误,必然有人会在关键节点对他发难。究其根本在于,习*近*平善于集权,但不善于控盘,他的执政方式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一直在累积,而这些积弊会逐步扩展至整个国家层面。——其实这正是专制和民主最根本的区别:民主制度总会在共同理念上一以贯之;但专制之下,一个人的意志真的会改变国运。
接下来,在我阐述自我经历的同时,也要补充《客观评价习*近*平》这篇文章的缺失,这篇文章存在很多疏漏,特别是经济部分和国际关系部分,尤其是共产党将会通过怎样的方式产生变革。
我一直有做记录的习惯,即便在关押期间也如此。尽管在我被释放之前,看守所和监狱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手段弄走了我的文字记录,但他们估计不会料想到我具有超强的记忆力;我记得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每一个参与此事的国保和检察院的人,我记得在关押期间每一个和我斗争的警察说了些什么,我甚至记得法庭上法警的警号,记得在监狱血汗工厂中每一个产品上的型号和标识。——这一篇内容将作为整个故事的序章,因为其中涉及的场景和人物众多;所以我会分章上传,最终再编订成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