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海星
傅国涌简介:
傅国涌:中国独立作家,历史学者,公共知识分子。1967年出生在浙江乐清,曾在《书屋》、《随笔》等报刊杂志发表大量文章,出版《百年辛亥》等多本历史著作。重点关注中国近代史,尤其是言论史,以及知识分子研究。2017年曾获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奖。除写作著述之外,近年来推广民间教育,倡导人文传统以及理性与美的语文教育。
傅国涌的民国史研究及写作:在边缘地带播下公共讨论的火种
作者:海星
傅国涌走了,在这个注意力极易耗散的网络时代,他的遽然离世却意外引发了全网悼念。这悼念没有官方推动,也不是名利场的利益表达,而来自无数普通人发自内心的缅怀与感念。悼念他的,不仅有学界同仁、文化圈的友人,还有大量他素未谋面的读者以及受益于他思想的人。这悼念穿透了社交媒体的表层热闹,构成了一个罕见的共识时刻:在当下的中国,一个知识人以及他践行的思想,如何才能留下坚实的足迹?
为什么傅国涌会成为这样一种公共情感的触发点?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他不是体制内的主流学者,没有头衔光环,也不依附于官方机构的学术庇荫;他不是网红,少有夸张的语言与煽动性的姿态。他一生行走于民间,写作于僻处,朴素、不张扬,却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与其他良知学者一起,默默重塑了我们对近代中国尤其对民国史的认知。当这种重塑认知的力量,不再属于官方专属,而来自于民间知识分子对真相、对文明、对历史尊严的执着与信念,傅国涌于其中功莫大焉。
在中国终生秉持独立写作的傅国涌,以一个民间学者的孤勇与执着,诠释了知识与公共之间的本质关联:不是权力的附庸,不是功利的游戏,而是对现实的回应,对文明的托举。
今天我们为傅国涌默哀,不仅是为一个逝者送行,更是在审视我们自身的信仰。在一个知识日益被工具化、话语空间不断收窄的时代,我们还能相信什么?还能依靠什么?傅国涌的存在与逝去,正是对这个问题的沉重回答。
历史的发现者:从遮蔽中重建民国的真实地貌
在中国,傅国涌不是第一个研究民国史的人,但他无疑是让中国社会重新发现民国的学者之一。他的历史观,不是抽象的、远距离的“对象化”处理,而是一种深入骨血的关切——他相信,民国不是一个“过去的时代”,而是当下中国精神史与制度史的活性资源,是重建中国文明不可绕过的根脉。
民国时代长期以来被人为遮蔽、被意识形态扭曲。傅国涌做的事,正是将被抹去的细节、被歪曲的人物、被误读的事件从尘埃中拣起,一点点还原。他没有用空洞的“大词”去再现历史,而是用无数鲜活的个体、真实的言行、彼时的时代风气,勾勒出一个时代的生动轮廓。
且看他部分著作的书名:《百年辛亥》;《追寻失去的传统》;《去留之间: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历史深处的误会》;《笔底波澜》;《主角与配角——近代中国大转型的台前幕后》……每一本,都沉甸甸的,做足了功课,厚积薄发,以扎实的考据和充沛的才情,将长期被官方意识形态扭曲和遮蔽的民国时代,一点点还原。
他写那时候的知识分子,例如林语堂、张伯苓、蒋梦麟、胡适、陶行知……不是为了树碑立传,而是为了让这些复杂多元的民国知识分子形象,重新走入公众视野。他写的是一群在动荡年代依然试图思考、试图建设、试图维持人格尊严与文明秩序的人。他对历史人物始终保持一种温和的敬意和克制的批评,既不神化也不污名,而是在理解的基础上给予公允的判断。
傅国涌对民国史的发掘,并不是为了应和前些年兴起的“民国热”,也不是为了制造一种新的神话,而是基于深切的人文关怀。他真正关心的,是人在历史中的位置与命运,是制度如何塑造人、如何保护人、又如何摧毁人。在他笔下,民国不再是只是一个官方宣传中失败的“前朝”,而是一个需要重新挖掘的文明断层带。正是在这个断层带上,他发现了宪政精神的种子、公民社会的萌芽、思想多元的景观、学术独立的传统——那是他心中真正的“现代中国”,一个虽未成功但绝不可遗忘的尝试。
正因为如此,傅国涌的历史书写,不只是“发现过去”,更是为了照亮现在、激发未来。他的工作带有深刻的复兴意图:就像文艺复兴从希腊罗马寻找人文资源,中国的复兴也必须从自己中断的历史中寻找精神支点。在他看来,民国时代,正是这样一块资源库——它尚未成为凝固的传统,也未完全被意识形态收编,还保有经验的开放性与思想的流动性。
多年来笔耕不辍的他,影响早已超越专业领域。他的书籍被广泛阅读,他的观点在媒体与网络上流通,他的历史叙事重塑了无数人对中国近现代的基本理解。也正是在他的启发下,更多民国史学者陆续涌现,形成了一个跨越体制内外、连接学术与公众的学术共同体。
今天回望,我们会意识到:傅国涌不仅在研究民国,更是在为中国人重新定义:“我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向何方”。他通过民国时代,打开了一扇中国人通向自身精神史的大门。
在边缘地带点燃公共讨论的火种
傅国涌的一生,是一条极少有人走、但值得走的路。
1967年,他出生在浙江乐清的偏僻乡村,后考入温州教育学院,毕业后就踏上了中学讲台。鲜为人知的是,1989年的天安门民主运动,他这样一个热爱思考的青年,也卷入其中,并为此失去自由。1990年代他还有相关壮举,但换来的依然是头破血流。据知情者介绍,1989年后到1998年期间,他曾先后在劳教所度过五年,后虽恢复自由,但生计都成问题。2003年左右,他因《金庸传》一举成名,借着彼时宽松的风气,他多年读书积累的学养开始爆发,创作力一发不可收拾,陆续出版了多部影响力巨大的民国史著作。
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傅国涌不是科班出身,也未曾享受学院体制的资源支持,他是一位真正的民间知识分子——他以个人的力量,在体制之外构筑起一座影响深远的历史灯塔。
他曾为自己的选择和坚持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冷遇、误解、被边缘化、封禁与删帖……但他从未有一天试图取悦权力,始终秉持着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根本信念。
他相信,一个没有记忆的民族无法真正走向未来;一个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社会,也无法形成真正的价值共识。正是这种根本性的信念,支撑着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写作、发言、编书、讲述,不断突破语言的边界与平台的封锁,从历史写作到近些年的民间私塾教育,即使关照现实,他的历史观也始终贯穿其中。
他不争喧哗的舞台,却一次次在边缘地带点燃公共讨论的火种。他不屑学院体制的认证,却用一部部通俗而深刻的著作影响了千千万万普通读者。他用自己的方式,悄然改变了一个时代对民国的认知,也改变了人们对民间学者这一身份的理解。
在这个意义上,傅国涌的成功不是个人意义上的“翻身”或“出圈”,而是对我们所处时代的真实见证:即便在资源高度垄断、言论空间不断压缩的环境中,民间的声音仍有可能穿透高墙、进入公共感知、影响历史书写。这不仅是个人的胜利,更告诉我们,真相没有完全沉默,社会并非彻底失语,只要有人还在坚持挖掘与讲述,历史就有被听见的可能。
在当下的中国,这样一个诡谲的时代,傅国涌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他用一己之力开拓出的这条路,为后来者留下了深刻启示:一个知识人最大的价值,不在身段多高蹈,而在能否穿越重重围困,将观念持续传递下去。
民国史的重写与公共认知的转变
中国的历史叙事多由官方意识形态统一编排,1949年后甚至直到今天,在官方的叙事里,民国被描述为一场“失败的过渡”与“腐朽的序曲”。傅国涌的研究,并不否认民国的局限与混乱,却同时指出:这一时代曾发生过激烈的思想碰撞、充满活力的社会建设,以及对宪政、自由、独立等现代价值最早的本土化探索。民国不是“失败的旧中国”,而是“未竟的现代中国”;不是失败的象征,而是未来可能性的试验田。
他重写民国史的方式,亦非编年史式的事件罗列,而是以人物为轴线展开一种精神地图的重建。在他的书写中,一个重要的主题是百年言论史。例如2024年他在日本出版的新书《一报一馆一大学》,就从新闻、出版、思想自由的角度,书写了这个主题,呈现出二十世纪上半叶民国思想领域的特殊风貌。
他也格外关注知识分子的境遇以及他们在关键时刻的选择。他写《1949: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2023年再版名为《去留之间: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写了包括梁簌溟、胡适、胡风、沈从文等14位重要的民国知识分子,通过他们在这一年的日记、书信、回忆等,勾勒出持不同立场的他们,如何在1949年这翻天覆地的一年做出自己的选择。一如既往,他的这本书与他的其它著作一样,书中人物,都在傅国涌的笔下重新获得人性的细节与观念的重量。
正是这种富有温度与立场的史学写作,让傅国涌影响了远远超出专业圈层的人群。他的书籍广泛流传于青年学子之中,被许多新一代知识人当作启蒙材料。他的讲述方式直白而克制,既不激进,也不犬儒,而是在复杂中坚持判断,在多元中守护底线。这风格恰恰符合一个多疑而求实的时代精神,也使他的思想在网络与现实世界中同时激起共鸣。对于一代又一代年轻人来说,傅国涌的民国史,就是他们走向公共理性、政治关怀与历史自觉的起点之一。
傅国涌并不将“讲历史”视作一种文化消费或情绪宣泄,而是一种价值重铸的过程。他深知,一个社会如果不能公正地面对自己的历史,就永远无法真正构建可持续的认同结构。他希望通过民国史的重写,唤醒公众对宪政传统、公民文化、思想自由的历史记忆;他更希望,这样的记忆能成为一种力量,在现实中延续下来、发酵开去。
他身后,留下一位公共知识分子的时代见证
2025年7月7日凌晨,傅国涌因心脏病突发而猝然离世。傅国涌的去世,是一个人的谢幕,更是一种精神姿态的告别。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却并非消失无声;恰恰相反,正是他离去的这一瞬,一个他参与塑造的“公共时刻”骤然显现。全网悼念的浪潮,从知识界到媒体人、从青年读者到历史爱好者,汇聚成一种跨越身份与代际的集体情感。这种悼念,是一种罕见的、发自社会深层的公共感知力的苏醒。
这本身就是一次隐形的“民意测验”。它告诉我们,这个社会其实依然保有某种朴素的判断力。人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生命值得敬重,什么观念值得传承。尽管迷雾重重,这个社会其实并没有真的丧失方向感。
而这一切,正是傅国涌平生的追求。他毕生的努力,就是在历史中追问正义,在现实中守护尊严。他不属于任何派系,不依附任何意识形态,却始终站在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精神高地上,做“无用”的写作,说“不合时宜”的话。他相信观念的力量,即便这力量当下显得微弱;他相信历史的智慧,即便它常被现实否定。他去世后的哀荣证明,他的努力没白费,无用之用才是大用,无非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火种不灭。傅国涌的死,以最安静的方式,昭告了一位公共知识分子的终极价值:生命有涯,思想无疆;肉身可朽,文字永恒。当万千烛光因他而亮,当虚拟空间闪耀一片光的星丛,我们便知,他所掘取的光,已然融入无数心灵,成为照亮前路的永恒航标。
(作者海星:居住于中国大陆。历史研究者,新闻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