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文革经历的人中,很少有供述自己当年“劣迹”的。而文革中发生过那么大规模的迫害,现在却只看到被迫害方的“一面之词”。施行迫害的一方呢?那是很巨大的群体,远远超过被害方,如今却默然无语。这就叫“选择性遗忘”吧?
不过也是,那些迫害行为实在太恶了:残忍、疯狂、兽性、无耻、野蛮……需要用这些最坏的词汇去形容。谁愿意把这些词汇揽到自己身上呢?而且,那些当年施暴的红卫兵和革命群众大多数恐怕也并非真的“坏人”,只是一时陷入了疯狂,等回过神儿来,难免不愿承认、不愿记住、不愿回想,干脆不愿相信自己曾经“兽性大发”吧?
笔者不想“选择性遗忘”,但想来想去,自己做过的“恶”无论质还是量都实在微不足道。但这绝不是说自己有多“善”,只是当年没机会而已。文革中狂暴的“红八月”(1966年)时,咱才上完小学五年级,没资格当红卫兵。如果能当红卫兵,我那时一定会当。如果有机会去扫四旧、清理黑五类,也一定会参加。如果面对黑五类,自己也一定会下手,而且也一定轻不了。不仅是我,当年的哥们儿、同学也会像我一样,我们都是同一套思想体系教育出来的“革命接班人”。
虽然“分量”不够,但笔者当年确曾参加过一次“清扫黑五类”:斗争地主婆,应该供述记录下来。下面就是从笔者老文章中摘出的一段——
我家住百万庄,那里住的都是干部家庭,不是清理黑五类的重点地区,这让居委会的积极分子们很难过,感觉被红卫兵冷落了。于是挨家挨户摸底调查,终于查出几个坏蛋,赶紧去附近中学报告。那天,总算盼来了几个红卫兵到我们寅区清理一个地主婆。接应红卫兵的街道积极分子是个又高又壮的半大老太太,宽脸上有几个麻子,嗓门特大,而且嘴包不住牙,所以外号叫‘大呲牙’。
红卫兵太少了,大呲牙就招呼在附近玩的小孩们一块去抓地主婆,人多势众。中学生都去学校闹革命了,只有我们小学生在家玩,此时正闲的不知干什么呢,一听斗地主婆,高兴坏了,连呼带喊的跑着去,而且越传越远,一群群的小孩都跑来了,全往前挤,弄的红卫兵都闲着了,插不上手。
等把地主婆从家里揪到院子里,我才捞着机会挤到跟前。太让我失望了,这个地主婆太不像地主婆了,长的慈眉善目,远不如大呲牙像地主婆。但既然红卫兵没拿大呲牙当地主婆而拿这个更像好人的当地主婆,我们也就不必担心‘有没有搞错’,于是拳打脚踢,吐吐沫,扬土,扔石头,一会儿地主婆就倒在地上了。大呲牙说她‘装死狗’,命令她站起来,于是她赶紧往起爬。肯定是装的,要不就是吓的,因为她已经尿裤子了,湿了一大片。她爬起来又倒下,再爬起来再倒下。于是一个红卫兵把小孩们推开,一边命令她站起来,一边解下腰里的大皮带。这下提醒了我们,也赶紧解皮带。我刚解开又系上了,因为裤子往下掉。人家红卫兵是两条皮带,一条系裤子,另一条才解下来抡,如果只有一条皮带是不能随便解的。但有的小孩不管不顾,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抡皮带。我只能抡拳头,但刚要出拳又改主意了。决不是可怜地主婆,是没地方下手了,她身上头上全是吐沫和土,我怕脏了手。那就出脚吧,但刚要出脚我屁股倒先挨了一脚。出脚的人太多,谁挤到前边谁倒霉。
有个孩子让人一推,扑到地主婆身上了,粘了一脸一身的吐沫,转过身大骂:“操你妈!是谁推的?!”。
后来大呲牙命令地主婆爬到一个水泥的乒乓球台子上跪下,有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赶紧从地上捡起块碎玻璃扔到台子上。这招儿小说里有,坏蛋让好人跪玻璃碴子,这孩子记性真不坏。那地主婆跪在台子上,脸煞白,双眼紧闭,使劲的哆嗦。她已经脏的不能再脏了,浑身上下全是土和吐沫,还不时的大哆嗦一下,那是挨了一石头或一皮带,还真有不怕弄脏皮带的。大呲牙威风凛凛地大声宣布,勒令地主婆24小时内滚回老家去,不然决没有好下场。
那天我和弟弟是第一次斗争地主婆,所以非常兴奋,回到家还在交流感想,没注意到我爸爸在一边脸色越来越不对。突然他狠狠地问:“你们俩打人没有?”虽然声音不大,但带足了气。
我知道爸爸没弄清楚,赶紧解释:“打的是地主婆!”。
“别管谁也不许打!”爸爸的火气更大了。
我有点糊涂:打地主婆怎么啦?这就像1加1等于2那样错不了啊。于是理直气壮地对爸爸说:“打的是地主婆!是欺负穷人的地主婆!”
这下爸爸没词儿了,可还瞪着眼不甘心。过了好一会才拿准主意,放低声音问我俩:“你们知道爷爷奶奶是什么成分么?”这我还真不大清楚,但肯定是劳动人民,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里就数我爷爷奶奶最勤快。
谁想爸爸却说:“知道么,是富农!”。爸爸声不大,可却像一声惊雷。我顿时木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真有那种一盆凉水浇下的感觉,凉透了,动不了了。
好一会儿我才又能想问题。虽然我不服气,爷爷奶奶从头到脚都是劳动人民的样,怎么能是富农呢?但爸爸的话无法怀疑,这事能随便开玩笑吗?再一想,我不由大舒一口气,幸亏爷爷奶奶几个月前(1966年5月)回老家了。要等到现在,我一想那个地主婆挨揍,立刻吓的都不敢往下想了。
这还得佩服爸爸。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就跟我们住在北京,直到几个月前才突然收拾行李要搬回老家了。我实在不想让他们走,是他们把我带大的,他们好像也不愿走,是爸爸非让他们走。我当时对爸爸一肚子气,到了这会儿才明白,爸爸简直是神机妙算呀。
再后来我慢慢知道了,爷爷奶奶在老家(河北阜平)还可以。生活当然比不了北京,但决没有遭到北京黑五类那样的大难。乡下人待人另有一套。爷爷奶奶都是和气得不能再和气的人,从没得罪过村里什么人,所以也没人故意难为他们。当然了,严惩阶级敌人的风也刮到了乡下,爷爷每天上工要跟一群地主富农一起(好多还是年轻人,子继父业),专干重活累活。隔三差五的队长还要上门训话,有时还要去公社集中听训话。
不过呢,因为我三叔是军人(1945年参军的,解放后富农出身的就不许参军了),所以逢年过节,队长前脚上门训我爷爷奶奶一顿,后脚又带着人敲锣打鼓的再来,把‘光荣军属’的红纸条贴在门上,弄好了还给点慰问品。乡下人就是头脑简单,根本不管这一前一后有什么矛盾没有。
不管怎样,我的革命劲头被爸爸弄的荡然无存。爷爷是富农,我不就成黑崽子了么?虽然隔了一代,但那会儿家庭出身都是查三代呀。有好几天我都不想出去玩了,再出去也是心怀了鬼胎,小心翼翼地看看院里的哥们儿。虽然他们不知底细还像过去那样对我,但我觉的自己已经跟他们不一样了,有点像暗藏的坏人。
——上面写的这些对今天的年轻人恐怕已经有点难于理解了:为什么当年的孩子都那么起劲儿的去打地主婆呢?怎么会那么凶野?是那个地主婆犯了罪、作了恶么?那也该由公安部门处理呀?甚至有可能,年轻人连什么是地主婆都不知道了吧?什么黑五类、红五类,通通不知道了吧?
或早或晚,我们这代人从小受的“阶级教育”,被装满头脑的“阶级觉悟、阶级仇恨”,还有“阶级斗争精神”,统统都将湮灭在记忆的尘埃中。真的,回忆当年,自己也有恍如隔世之感,社会的基本观念已有太大的改变。现在大富大贵的都是什么人?当局哪还敢再搞阶级斗争?而当年曾以为天经地义的许多道理,现在已经无比荒谬。
所以,也该留下一些记忆,特别是用当年的语言,当年的观念,当年的逻辑思维,别让真实的历史那么容易就被随意涂改。
2024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