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此天此景,很像一场万众欢腾的盛大足球赛事——一场由学生、民众、军警共同完成的空前绝后的旷世大赛。学生无疑置身主场,民众不仅是热情激扬的观众,实际还充当了最佳的前卫与后防甚至中锋,学生在与军警的对阵中,一次次陷入僵持胶着,一次次绝处逢生,又一次次拿球突破进网,最终完成了一场对抗强度超强且悬念重重、高潮迭起、以弱胜强、感天动地的伟大赛事。
十里长街与60个足球场大的天安门广场终成为胜利者的超级舞台,各路豪杰旗帜会聚的海洋。这场景也像奥运会的开幕仪式,各类大家熟悉或陌生的大专院校逐一入场,领受着观众的辨识、惊叹、欢呼和礼赞。同学们带着捍卫尊严的执拗与凛然,带着胜利者的自信、骄傲和汗水,也像被检阅的光荣战士,这次他们不是接受领袖的检阅,而是人民的检阅,道义的检阅。
各校方队抵达广场后步履不停,一一经过天安门城楼,沿长安街东行从建国门立交桥沿北二环返校。据统计,这场席卷百万人的大游行,从早8点持续到次日凌晨,历时16小时,30公里。无以数计的中青年知识分子和各界民众一路跟随前行,夹道支持者中甚至有医院病人、幼儿园孩童,身穿袈裟的和尚也出现了。
我始终穿行在快乐的人群中。永难忘记:每当队伍受困交通阻滞,庞大拥塞的人群看上去多次濒临危险,似乎挤压、踩踏事件随时蓄势待发,但全都有惊无险安然渡过,擦身而过的人们彼此相让,化解了所有困局;我也数度被挤压在狭道,置身两股自行车群的顶牛对冲中,但没有一个人急躁愠怒,都是耐心巧妙地错开,笑眼望向“狭路相逢”的对面,而对面都是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这一天,春光,朗日,碧空,天气与民气,天道与民意,共同谱出了一曲伟大的“欢乐颂”。这是一个天选的民主之日。
当我们歌唱樱桃时节,
活泼的夜莺和俏皮的画眉,啭啼欢跃!
——《樱桃时节》
赵紫阳的纪念“五四”讲话、亚投行讲话,口径大不同于“四·二六社论”。气氛变了,北京纪念“五四”七十周年的大游行,遭遇象征性阻拦后便一路畅行。此日参加院校总数更多,还加入了外地赴京学生和新闻队伍,它更像对四·二七胜利的延伸,也像对前一阶段学运的总结庆典。学生组织同步宣布次日复课。
“七十年民主自由梦”“跪久了,站起来遛遛!”——这样的词句,让我异常动容。
这一日,充满阳光的气息,爱的气息,正如它所昭示的日子那样青春勃发。最美好的五月,眼前的妙龄男女们享受着他们生命中真正的节日。我联想起少年时抄录下来的那首至爱的《樱桃时节》——
“当我们歌唱樱桃时节,
活泼的夜莺和俏皮的画眉,啭啼欢跃!
美丽的姑娘畅想如狂,
恋人的心怀充满阳光!
当我们歌唱樱桃时节,
画眉的声音分外清越!……”
这些天里,所有的人都神采飞扬又谦恭有礼,笑靥盈盈宛如天使,相敬相惜,心心相通。最吸引目光的当然是那些风华正茂的学生姑娘和小伙子们,更有他们呈现的美好爱情。这是爱情刚刚正常生长、舒展的年代,广场上的这代大学生生逢其时,那时的情感还留有庄重、青涩,甚或刻意的酷烈超然、洒落不羁的痕迹,别具一种特殊的美感和韵致。
青年学生至真至纯,明敏无畏,天然具有先觉、先驱、先锋特色,其宝贵自然也在于挚诚英勇而非机谋巧诈,他们作为整体或许并不适宜在繁复、暧昧的政治缠斗中承担专业政治家的角色,即便其中不乏政治素质出众者。
而且,这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代青年——自幼接受理想主义的熏习教化,领略大开大阖的时代巨变,亲历思想解放运动,吞下蜂拥而入的各类思潮,由此浪漫主义,古典审美,现代意识前所未有地复合杂糅,殉道献身的英雄主义,壮丽高蹈的悲剧美学,独立思考的批判精神兼而有之。
曾有过一个专用词汇——“六八式”,特指诞生于暴风骤雨的六十年代,成长于理想盛行的八十年代的那一群体。
我曾见过这代人最具幽默意味的自况:一怕不死,二怕不苦。
八九学运风格整体上带着鲜明的八十年代理想主义气质,自然也就印映着胡耀邦的人格基调——纯洁清新,热烈挚诚,理性多思。
有美学家曾说:美是自由的象征。